鐘叔河《清朝人看外國戲》隨筆
清朝人看外國戲
十九世紀的中國人到西洋去看戲,他們所留下的記載也是一種文化交流史料。可惜這些人大都只注意光怪陸離的布景燈光和袒肩露背的洋女夷娃,很少介紹戲劇故事情節,以致后人無從知道他看的是什么戲,史料價值也就小了。只有張德彝是難得的例外,其《六述奇》稿中記一八七九年十一月在圣彼得堡麻林斯吉戲院觀劇云:
所演系俄三百年前事,俄被波蘭征服,有一小王子出奔。當波人追覓時,遇一老農名蘇薩年,勒令導往。蘇初不允,繼而慨然諾之,暗令其子急馳告警。蘇引眾兵步行一晝夜,入曠野深林,又值天冷,大雪烈風。眾兵舉刀追問,蘇諒王子必聞信而逃,乃大聲疾呼曰:“王子所居,我亦不知,令領汝等至此,不過少延以令之逸耳。”眾兵怒,殺之。……
——這是著名的俄羅斯歌劇《伊凡·蘇薩寧》。
張德彝的《五述奇》稿本記在倫敦觀劇,詳敘故事情節者尤多,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述在維多利亞戲院觀劇:
所演系英國六七富紳一日閑談,謂不知至少若干日可得周游四大洲,有謂須百日者,有謂須三個月者,唯某甲謂只八十日足矣。于是互相約定,果能往返八十日,則贏金鎊十萬,甲遂于某日率一仆偕一自備資斧之美國人某乙于辰初起程。
接著歷敘在印度救出火焚殉葬的王妃,在美洲遭“面涂五彩,頂豎鳥翎”野人的襲擊,在立文浦(利物浦)海口外鍋爐爆裂船沉獲救等表演,主角某甲終于在第八十日卯時返抵倫敦:
斯時某丙在家謂眾曰:“甲乙一去,至今八十日矣,論時僅剩一點鐘,恐未必能來也。”正言間,鐘鳴七下,當鳴至第三下時,甲忽突入。丙曰:“汝來何如是之洽耶?”甲曰:“吾早到矣,因見手套不新,另買一副,故延遲一點鐘耳。”于是丙輸十萬金鎊,而甲成巨富焉。
——這是根據凡爾納科學小說《八十日環游地球》編成的戲劇本。
《六述奇》稿本記一八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在柏林戲院觀劇:
國王被弟毒死,弟乃報后稱王,當時后子哈米蕾年幼,未知伊父身故之由也。及其長成,一夜出游,遇鬼于途,即其父之魂靈,向伊訴其當日如何遇害。哈聞之大怒,急思代父報仇,究不知其事確否,乃在王前獻戲,令優伶照伊父所言者演試,暨演至王弟毒兄時,王與后皆戰栗驚走。
之后王子誤殺禮官,禮官之女成瘋,禮官子遂與王子決斗,王乃設下毒劍毒酒,必欲置王子于死。結果:
二人比劍,先禮官之子被刺,王即舉毒酒一杯,賀哈之能,哈辭未飲。既而再比,哈亦被刺……彼此奪劍,哈得毒劍,禮官之子亦被刺且重,即時跌倒。又王后因渴,誤飲毒酒,墜地而斃,七孔流血。因此哈明其情,乃推其叔仰臥,勒飲毒酒,飲畢即崩,哈亦跌死。
——這是大名垂宇宙的《哈姆雷特》(張德彝譯作哈米蕾),此一節恐怕也是中國人觀看莎士比亞名劇最早的記述。
同年二月三日,張德彝又記其在朔斯皮拉戲院觀劇:
所演系瑞士國將改民主之前,有某省總督,為人暴虐,民多不服,多結黨欲叛。有某甲善射,百步之外,星點能中。一日甲將持弓箭入黨,告其妻以打獵,甲之子年十三歲,亦隨往。其省城中某處立有高桿,上置總督帽,下有兵卒看守,凡人過者,皆須脫帽,以示恭敬,否則執以治罪。甲因過未免冠,被執……總督謂:“知爾善射,今賜汝一橘,令爾子立于百步外,置其頭上,射之中則赦爾自主自由,否當殺之。”……甲乃跪天禱告,既而箭發中橘,官民見之,齊聲稱賀。搜其身,另得一箭。問:“爾此箭何用?”甲云:“若傷吾子,備此以射汝者。”……
——這是德國作家席勒的劇作《威廉·退爾》。
張德彝并沒有多少思想和文采,他的唯一長處只是記得多,記得細。因此他八次出國所留下的《述奇》,在許多方面,比許多有思想、善文筆的人所作的游記更有價值。
(一九九一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