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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軍山《李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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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軍山《李魁的問題》

外圍審查都很順利,就差組織考察這一步了,李魁卻突然出了問題。

李魁雖是一個小科長,卻是全市重要部門里的重要科室,焦點中的焦點。科室扎巴著三個人,除了李魁,再就是業(yè)務不精老往醫(yī)院跑的老女人葛娟和整天抱個手機嗲聲嗲氣的女大學生。麻雀雖小,可作用不可低估,關乎全市吃財政飯人的切身利益,馬虎不得。在李魁看來,女人嘛,干點抄抄寫寫跑跑腿等沒啥技術含量的活兒,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了,可要是呈老楊過目的活兒,李魁從來都是親自上手,生怕有個差錯。李魁跟老楊談過多次想增加一半個人,每次老楊都呵呵地笑:“我知道你的工作能力,完了考慮,完了考慮。”完了就不了了之了。

李魁辦公室白天像個蜂窩,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上訪的、工作對接的、貼上來套近乎的,反正雜七雜八的人和事纏著。把這些人都打發(fā)走了,這一天也就過去了。像審核、批復這種需要靜下來干的活兒,李魁只能靠晚上或周末加班干。各單位報上來需要批復的文件小山似的矗立著,因為牽涉面廣,又都是錢的問題,李魁不敢苶眼,快速準確地判讀、甄別,然后筆尖在紙上風一樣掠過,留下幾行初核意見,再簽上自己的大名。

李魁今天加班,是為趕老楊明天一大早就要上會的批復件。活兒干至凌晨,幾近尾聲,李魁可能是太累了或是頸椎腰椎疼突然來襲,他扔下筆,長舒一口氣,仰仰頭轉(zhuǎn)轉(zhuǎn)脖子,頸椎嘎嘣嘣亂響。他起身想活動下腰,手指觸到腰際鋼板固定帶上,立即感到硬邦邦的束縛存在。腰椎間盤突出雖不要命卻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再不敢視醫(yī)生警告為兒戲,固定腰帶已經(jīng)戴了很久了,始終不敢摘掉。他起身活動活動身子,順便沖了杯咖啡,又回到座位坐下慢慢品著,品著品著,眉頭便緊鎖起來,心也一點點往下沉。文麗一周前拋出離婚最后通牒,虎著臉搗著腳回了娘家,兒子陽陽也被強行拽走了。

想到文麗,李魁心里堵得慌,情緒變得煩亂起來,便一口咽掉杯中的咖啡,再次拿起筆,準備掃尾。手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的問題。筆尖摁到紙上,點、橫、撇、捺,曲里拐彎變得極其夸張,字也比平時撐大了好幾倍。他很納悶,心想可能是筆沒捏緊的緣故,便用足力氣捏得更緊,可越是用力,筆尖在紙上越是抖抖索索,難以控制,似乎寫字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著,字跡像心電圖機記錄的心臟跳動圖形。李魁一下急了,扔了筆,拿左手反復揉捏右手手指,過一會兒再拿起筆,紙上留下的仍是一串蚯蚓般蜷縮一團的筆跡,根本看不出字的形狀。李魁分明聽見胸中“咚”的一聲,像啥東西掉地上,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額頭不禁滲出細汗。他傻望著眼前的空咖啡杯,回憶從喝咖啡到畫蚯蚓的整個過程,中間沒出啥問題啊。他像突然想起什么,馬上伸過手,抓桌上的空咖啡杯,杯子不粗不細,五指并攏恰好握住,他還故意將杯子端起來甩了甩,杯子仍穩(wěn)穩(wěn)地嵌于指間。怪了,這是咋回事?李魁揪緊的心稍稍放松,杯子都能握住,應該問題不大。又去抓桌上的文件夾,文件夾很輕松地被捏在指間,甩了甩,沒掉。又去抓圓筒狀固體膠,也沒問題。然后抓起電話,用食指摁了文麗手機號前六位數(shù)字,也沒啥問題。李魁挨個兒把桌上能抓的東西都抓了個遍,初步得出結(jié)論:凡是比中性筆粗的物件都沒有任何問題。

出了啥問題?

從鎖辦公室門進電梯到出單位樓門,李魁都在犯嘀咕——出了啥問題?快要升副處的節(jié)骨眼上,怎么會出現(xiàn)這問題?他坐進車,打火,透過車窗仰望辦公樓,仍有零星的窗戶亮著。他突然奇怪地想,此時樓里加班的人們會不會也出現(xiàn)跟他一樣的問題?李魁苦笑一聲,掛擋,啟動。剛拐過路口,見兩輛小車打著雙閃,頭對頭抵在路中央,像兩頭互不讓道的公牛橫在那兒。車旁兩人激烈地交涉著,手指在空中不停地交叉比劃著。李魁一腳油門超過,燈光一閃而過的空兒,感覺那個人很面熟。靠邊停車,下來見是劉天澤。劉天澤是另一單位的科長,跟李魁在一幢樓里上班,因工作往來成了掏心挖肺的朋友。劉天澤比李魁大三歲,任職科長也比李魁早三年,五十歲不到,頭發(fā)掉得一根不剩,有天突然頂了一頭烏黑順溜的頭發(fā)出現(xiàn),李魁差點沒認出來。劉天澤氣呼呼地說:假的,看不出來嗎?劉天澤總像個憤青,只要見了李魁,總有滿肚子的委屈道不完。

劉天澤一眼認出李魁,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沖過來急道:“你說說,這到底是誰的問題?”李魁繞著車轉(zhuǎn)了一圈兒,撓撓額頭被夜風吹亂的幾根枯發(fā),湊劉天澤耳根旁低聲道:“天澤,我看是你的問題。”對方車主氣勢洶洶沖過來嚷嚷著要報警。

李魁一副息事寧人的口氣,磨半天嘴皮子,才算把事情說和。保險理賠人員一走,馬路上只剩李魁和劉天澤。劉天澤氣呼呼地抱怨:“這破班不知加到何年何月?”“提拔那年。”李魁打趣道。

劉天澤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幾聲,說:“李魁,你說我這手是不是出問題了?眼看車子沖向?qū)Ψ杰嚨溃@方向盤咋就是擰不過來呢?”

要不是劉天澤提示,李魁差點忘了自己的問題。這問題又開始不屈不撓地擾著李魁。進了小區(qū),停好車,除路燈還眨巴著眼睛,再沒一絲亮色。單元門上的數(shù)字鍵盤還亮著,似乎在等人去摁它。李魁平常加班晚怕驚著文麗,很少摁門鈴,他伸手摸向腰間,鑰匙剛解下,卻嘩啦一聲滑落地上。李魁頓了一下,馬上安慰自己:這絕不是我的問題,純屬偶然。他彎腰去撿的時候,心里便生出一股莫名的惱怒。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李魁仍在想。

文麗和陽陽不在,偌大的房子空曠得像個閑置的停車場。李魁以前還老抱怨家里實馕馕的,文麗又不愛收拾屋子,加上陽陽胡亂搗騰,亂得像廢品收購站。每次李魁下班回家,見文麗窩在沙發(fā)里刷微信聊QQ追網(wǎng)文,啥也不說便麻利地收拾屋子,三下五除二把亂糟糟的玩具衣物什么的歸置完畢,馬不停蹄地鉆進廚房淘淘切切,烹煮炸煎,忙得不亦樂乎,油瓶倒了文麗照樣把微信刷得嘩啦嘩啦的,冷不丁還朝廚房里的李魁大聲道:“李魁,咋不開油煙機,你想我把嗆死啊!”文麗這樣說的時候,李魁并不生氣,習慣性地呵呵笑著說,怎么忘了這茬,然后趕緊開了煙機繼續(xù)炒。

文麗繼續(xù)刷微信聊QQ追網(wǎng)文。

李魁望一眼整潔得有些陌生的沙發(fā),想文麗離開前定是收拾過了。他走到陽陽臥室前,推開門,愣怔半天,拖著有氣無力的身體進了自己臥室,把自個扔在床上,不由拿左手摸向右手,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李魁想給市醫(yī)院吳用打個電話。吳用是副院長,神經(jīng)內(nèi)科權(quán)威,他熟,評正高時還給他幫過忙。一看凌晨一點多了,還是算了,半夜三更打電話會嚇著別人,也許睡一覺就能緩過勁兒。

李魁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還殘留著結(jié)婚時拿透明膠帶粘上去后來沒拆干凈的彩紙,斜斜地耷拉著,感覺馬上要掉下來。李魁想起結(jié)婚那晚,送走鬧洞房的同學朋友,他小心翼翼地褪去文麗印著大紅牡丹的外套,一層一層像剝根新鮮的蔥,每剝?nèi)ヒ粚樱奶闾崴僖淮巍嵃兹峄募∧w慢慢裸露出來,只剩最后一層,文麗突然拽住李魁的手,死活不讓脫了。李魁望著文麗極不情愿的樣子,手顫得像只雞爪,無力抓住任何碎小的物件。那一夜,李魁就是撫摸著文麗的文胸和內(nèi)褲度過了他的新婚之夜。此后他是啥時解除文麗障礙的,李魁忘了。

李魁坐在主席臺正中央,邊上坐著老楊、葛娟,還有幾個人李魁叫不上名字。李魁在那兒作報告,臺下是黑壓壓的人頭,都拿羨慕妒忌的眼神望著他。李魁講幾句話,下面噼里啪啦一陣掌聲。再講幾句,又是一陣掌聲。講到恰到好處時,李魁悠然地端起杯子呷一口茶,說:“我們的關系,就要像這杯茶,淡而有味。君子之交談如茶嘛。”臺下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這時忽然從下面躥上來一個人,很面熟,卻一時又叫不上名字,李魁略微沉思,想起來了,你是王偉?王偉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請領導簽字!李魁接過王偉遞來的筆,用盡全力在文件上畫了三只碩大的縮成一團的蚯蚓。臺下所有人哄堂大笑起來:你有病!你有病!還夾雜著口哨聲、唏噓聲,聲聲尖利,直刺李魁心臟。他緊張得臉憋得通紅,汗從腦門一路流到脖頸,渾身都濕透了,猝然起身,朝臺下大叫道:我沒病!我真的沒病!

李魁猛地從床上彈起來,茫然四顧,頂燈仍亮著,方知做了個噩夢。再躺下,李魁死活沒了睡意,腦海里一直在問自己: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李魁又把剛才夢里情景回憶一遍,忽然嚇了自己一跳:幸虧沒給吳用打那個電話!他得病的消息如果傳到王偉耳朵里,那不功虧一簣?李魁大睜著眼睛總算熬到窗外泛起白光,翻起來刷牙洗臉,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捏著牙刷的手跟往常毫無異樣,而且輕松自如地完成了刷牙的全套動作。他愣在鏡子前,再次問自己:這到底是出了啥問題?

李魁琢磨,要不要給吳用打電話?

到單位電梯口,見王偉也在等電梯,李魁果斷打消了這個念頭,而且決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文麗。王偉似笑非笑地瞟了李魁一眼,便進了電梯。電梯里沒幾個人,王偉站李魁身后,李魁感覺后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盯著盯著慢慢移向他的手,李魁迅速收起下垂的手臂,抱在肚皮上。王偉是李魁的死對頭,他倆資歷閱歷副科正科都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李魁工作老實本分,王偉腦子靈光會來事。這年頭,“老實本分”的含義已多元化,是褒是貶,就看領導怎么看你。李魁聽說,老楊給他透露組織馬上要考察的那個下午,也把同樣的話給王偉說了。李魁心里就不好受。不好受歸不好受,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甚至比平時做得更好,相信老楊心里那座天平不會被人為傾斜。這一點李魁對自己有信心。

一進辦公室,葛娟急吼吼湊上來詭秘地說:“科長,老楊召你。快快地。”李魁一怔,立刻明白是批復件的事。急了。都是昨晚折騰的,想好今天早早到單位來把沒弄完的弄完,可昨晚失眠沒起來。桌子已被葛娟整理過,他胡亂地翻著。葛娟說:“你是不是找批復?我說怎么有兩份還沒……”說著,葛娟沖過來很快找出。李魁說:“你先忙去吧。”說完拿出筆,緊緊地握住,筆尖還未觸及紙面,手已經(jīng)抖得不成樣子。李魁咬著牙,渾身像筆尖一樣在抖。他有些憤怒,想大吼一聲,看看門口,又忍住了。這時,葛娟拎著水壺從洗手間回來,李魁已扔了筆坐椅子上自個兒生氣。李魁見葛娟進來,馬上修復表情,笑道:“葛姐,來來來,幫個忙。”說著使勁甩甩右手。葛娟盯了李魁幾秒,忽然笑道:“是不是昨晚文麗折騰的,手勁都沒了?行啊你們……呵呵呵……”

李魁紅了臉,笑笑,以示默認。

活兒呈老楊,老楊隨意地翻閱著,微微笑道:“干工作就要像李魁這樣!”李魁感激地笑笑。這時,老楊一眼翻出留有葛娟筆跡的那兩份批復。真該死!領導的眼睛確實是雪亮的。李魁出門時還特意將那兩份塞到最中間,沒想老楊一把就抽著了。老楊眼睛縮成一條細縫,認真望著,像在欣賞張芝的《冠軍帖》。李魁笑笑解釋:“昨晚加班晚了,手抽筋了。最后兩份是我口述葛娟幫的忙。”

老楊不露聲色地點點頭,眼皮都沒抬一下,說:“先忙去吧!”

退出門,李魁心跳得格外慌,手的問題萬萬不能叫老楊知道。

中午下班,李魁想老文可能會打電話叫他過去吃飯,于是把車開得慢悠悠的,像只有氣無力的蝸牛。老文是李魁的岳父——當年李魁的直接領導。提起老文,李魁心里總是疙疙瘩瘩的,不順暢。退休都快十年的人了,還總拿李魁當他的兵,吆來喝去,擺出一副領導的架勢。岳母也是,自老文把文麗許給李魁倆人戀愛開始,就沒給過李魁一個好臉。李魁一踏進文家,渾身的毛孔都不自在起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了就鉆進廚房,不是剝蔥,就是掂勺。總之,只要手里頭有活兒干,李魁便覺得舒坦自在。其實,老文看上李魁的就是這股踏實勤快勁兒。每次李魁去文家,文麗總是不冷不熱的,像只高傲的肥孔雀。到現(xiàn)在,李魁一見電視上青年男女纏綿悱惻的戀愛鏡頭,就覺得自己白活了。他還沒覺出戀愛的味道,便像木偶樣在別人擺布下,冷不丁一頭砸進了婚姻的墳墓。李魁為討文麗歡心,工資全交,家務活全包,尤其做飯燒菜這種鼻孔里竄油煙的活兒,更是不讓文麗動。文麗興致來時也會夸李魁幾句,李魁高興得像打了雞血,干勁十足。李魁的烹飪技術見長,滿漢全席不敢,但雞鴨魚肉弄一桌絕對不含糊;相反文麗進了廚房,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不知這不知那,站在廚房里不知所措。李魁加班或出差,文麗吃住都在娘家。這次文麗回娘家,倒不為別的,就為同事老公榮升副處請客刺激了文麗,文麗回家邊搗手機邊氣呼呼地說:“你看看人家老公,科長才三年就升副處了,你呢?十年了,我爸好歹還是個正處級,叫我這臉往哪兒擱?”李魁本來就憋著氣,經(jīng)文麗一激,嚷嚷了幾句。文麗不依不饒,說李魁沒本事當官只會欺負她,甩下一句:“升不了副處,你就準備打光棍吧。”

直到進家門,手機也沒響一聲。李魁悻悻地進廚房,隨便對付了一頓。刷完鍋,李魁望著刀架上锃亮的菜刀,突然想起葛娟的話,心生一計。李魁上班,葛娟見李魁食指和中指拿白紗布包扎著,驚叫一聲道:“科長啊,你可真是個好男人啊!羨慕死我了。”說著伸出大拇指,然后又苦著臉嘆道:“我老公要有你一半就謝天謝天了!”

李魁苦笑。

就這樣,所有要李魁初核的批復件,堂而皇之改由李魁口述,葛娟代筆。李魁知道這僅是緩兵之計,傷口遲早會愈合,老楊遲早會發(fā)現(xiàn),紙里頭終是包不住火的。李魁覺得問題必須盡快解決,猶豫著還是給吳用打了電話,并交待他一定要保密。李魁在吳用安排下,悄悄拜訪骨科、神經(jīng)內(nèi)科等權(quán)威專家,并接受各種先進儀器設備的檢查。最終吳用搖著頭說:“你沒病!”

“啥?沒病?”李魁不相信吳用似的驚訝道,“沒病那是啥問題?”

吳用說:“這就不好說了,要不你再去看看中醫(yī)?”

李魁得空便往市區(qū)各中醫(yī)診所跑,偷偷摸摸像干啥見不得人的事。按摩、針灸、拔火罐,能使的方子都使了,眼看傷口痊愈,李魁心急如焚。半個月過去,李魁的手指卻仍像罷工似的不聽主人的話,在這節(jié)骨眼上掉鏈子,為等這一天他拼死拼活頭發(fā)掉得只剩一圈了,我容易嗎我?他絕望地望著自己的手指,恨不得拿刀剁了。

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李魁還是縣里的小科員,每天早別人半小時上班,灑掃拖地擦桌子打開水,還不忘把領導辦公室也整理得窗明幾凈,得空把公用樓道也拖得油光發(fā)亮。李魁就是在那個時候進入老文視線的。那時李魁正跟同事孫圓圓處對象,孫圓圓農(nóng)家出身,做事低調(diào),渾身透著純樸。李魁見了孫圓圓就覺得身體從內(nèi)到外都安然舒暢。可老文每次下鄉(xiāng)出差都點名帶李魁,李魁受寵若驚,像待父親般侍奉著。家里燈泡壞了,煤氣沒了,老文都叫李魁幫忙,關系處得超出了上下級關系,更像忘年交。后來有天老文把李魁叫辦公室。等李魁出來時整個人像只霜打的茄子,神經(jīng)都像錯亂了,遇著同事打招呼,像沒聽見似的。李魁見過文麗不多幾面,中等個兒,最叫李魁忘不掉的是那張圓臉,像涂了石膏,白得有些瘆人。每次李魁在文家看到文麗,她都像麻袋似的蹾在沙發(fā)里,抱著手機眉飛色舞,偶爾也會騰出點眼睛的余光,瞥李魁一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李魁幾句話。李魁心里不得勁,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咋都覺得她不是他想要的那盤菜。

李魁莫名地開始惱怒起來,上班也躲著老文,曾經(jīng)融洽的關系似乎一下子降到冰點。李魁每晚都是噩夢,夢里孫圓圓梨花帶雨地喊著拽著他不放。老文還未等李魁答復,又喊李魁去他辦公室。李魁出來,眼里潮潮的,把老文的意思如實轉(zhuǎn)達孫圓圓。“李魁,我們都農(nóng)村出來的,我懂,為了你的前途,我絕不能拖累你。”孫圓圓含著淚并沒有哭出聲來。

三個月后,李魁和文麗結(jié)婚。孫圓圓通過選拔考試進了省城。

一年后,李魁也通過選拔考試進到市里。老王是新單位領導,李魁為奔個好前途,很快便歷練成單位業(yè)務能手,遭了同事的羨慕嫉妒恨,也不氣,照樣該咋干還咋干。一晃便是五年,李魁把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條,啥事兒把握得入木三分,老王想挑出點毛病都難。老王常拍著李魁肩膀說:“小李啊,好好干,前途無量啊。”有天李魁找老王匯報思想,旁敲側(cè)擊吐露了想進步的心聲。老王頭點得雞啄米似的,難為情地說自己快到終點站了,再撐一陣子,提拔的事他記著呢。李魁還沒撐到老王順利到達終點,誰知半道上殺出個新政策:正縣57周歲享受副廳待遇退職休養(yǎng)。就這樣老王被一刀切回家。李魁看著傻愣的老王啞口無言。

老楊上任。李魁由“小李”變成了“老李”,只有科里新來的年輕人還畢恭畢竟喊他李科長。

李魁在樓道遠遠看見老楊,便一閃身躲進洗手間,假裝小便,給吳用打電話:“好我的大院長,你好歹得給我想……”一回頭見王偉站在背后,立即掛斷電話,佯裝小便。王偉急得臉憋得猴屁股似的,沒注意李魁,掏出東西朝便池上嘩嘩完,長舒一口氣,一歪頭發(fā)現(xiàn)李魁,苦笑道:“憋死我了,老楊安排一堆活總算交待完了。”看似在抱怨,話里話外都透著滿足的炫耀,那老鼠似的眼睛里露出難以捉摸的目光,似乎在告訴李魁:副處的帽子已然戴在他頭上。李魁愣了一下,本來還為近日閑來無事暗自慶幸,誰承想原來老楊把活兒都給了王偉。李魁心一沉:完了,該死的副處!然后裝得若無其事地笑笑:“好事啊!”

李魁不想坐以待斃,他要在組織考察之前徹底解決自己的問題。

剛到機場,突然接到陽陽班主任電話:“李陽最近成績直線下降,還跟同桌打架……請你馬上到學校來一趟。”李魁像個犯錯的學生,凝神屏息聽班主任盡情責罵。表面是在批評陽陽,話里其實是在拿李魁撒氣。李魁只能忍著,等班主任罵累了,小心翼翼在電話里解釋說:“單位有急事去北京出差,快登機呢。”

“你們這些做家長的,光顧自己前途,孩子前途就不重要了?”李魁正欲說話,對方已將電話掛斷。李魁急忙打文麗手機,占線。打第三遍才通,文麗在電話里不吭氣。李魁心里揣個兔子,盡量拿柔軟的口氣把班主任的意思重復一遍,文麗像被突然點著的鞭炮,噼里啪啦炸開:“你才知道啊?你即便忙成個陀螺,也還屁都不是。陽陽長這么大,你管過一回學習嗎?啊,李魁……”

文麗歇斯底里完不等李魁說話便掛斷了。事實上李魁也沒啥可辯解的,陽陽出生的時候,文家還沒搬到市里,李魁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母親在他大學畢業(yè)時因腰椎間盤突出癱到床上,父親又要種田還要照顧母親。文麗坐月子自然只能在娘家,李魁自知理虧,天天晚上加班,趕在周末前干完手頭的活兒,便馬不停蹄趕往縣城,一進家門馬上將丈母娘替下來,不是洗就是刷,哪兒有活往哪兒沖。文麗奶水少,夜里睡得呼嚕閃電的,李魁守著陽陽不敢眨眼,又是喂奶又是掂尿,生怕哭聲吵醒文麗。陽陽上幼兒園時,文麗調(diào)到市里。老文退休后也把家搬到市里。李魁貸款買了房,才算有了一個正式的家。自陽陽上一年級開始,李魁三天兩頭加班,回到家陽陽早睡著了,輔導陽陽功課的重任自然落到文麗肩上。文麗說:“夫貴妻榮嘛,只要你能把官當大了,我心甘情愿!”一晃陽陽都上初中了,比李魁晚來的都升了,李魁仍原地踏步,文麗開始整天抱怨,說李魁就是頭沒出息的牛,只知道低頭拉車,不知道抬頭看路。李魁不吱聲,一上床只能望著文麗的背發(fā)呆。再一晃陽陽都快初三畢業(yè)了,李魁提拔的事連個影兒也沒有,文麗也不嘮叨了,干脆跟李魁分床,整日泡在手機里,像要從那里面尋找跟李魁繼續(xù)過下去的希望。

老楊那話說完,李魁興奮得失眠了好幾個晚上,幾次都忍不住想打電話告訴文麗,可猶豫半天還是把手機放下,他是想給文麗一個理直氣壯的驚喜。

隨著飛機落地,李魁心情好了些。他覺得不管有多大的問題,只要到了北京,就有希望。一出航站樓,天陰森森得像要下雨,行人如織,都戴著口罩步履匆忙,李魁顧不上研究北京的霧霾,立馬按吳用給的聯(lián)系方式給周教授打電話。周教授是積水潭醫(yī)院治療這方面病的權(quán)威專家,人很熱情,讓他這會兒就過去。李魁見了周教授像獲得了新生,把來時就備好的老陳醋、精粉皮塞到桌下。周教授說不用這么客氣,吳用是他最好的朋友呢。客套完便開始詢問病情,教授給李魁一支中性筆,讓他寫幾個字看看。李魁望著那只筆,渾身不由繃緊,費力地畫出幾只大大的蚯蚓。周教授緩緩點點頭,又遞給他一雙筷子,要他夾起桌上那只中性筆筆套,李魁很輕松地將它夾起來,望著周教授笑著。

周教授說:“你這是典型的肌張力障礙書寫痙攣癥。”說著在處方上開始寫起來。

李魁沒聽來,疑惑地望著周教授說:“周教授,您剛說我這是什么病?”

周教授笑笑重復了一遍。

李魁還是沒聽清這個病的名字,不好意思再問,便說:“您說我這病問題出在哪兒?”

周教授指指頭:“是大腦出問題了。”

李魁啊了一聲,急道:“這到底是咋回事啊?能治好嗎?”

周教授說:“長期抽煙喝酒,壓力大,精神緊張,過度勞累,情緒低迷等諸多因素造成的。有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你也別太緊張,我給你開點藥吃吃,當然也只能是緩解,要根本上解決問題,就得做個開顱手術,將病灶去除。當然,因患者個體差異,即便手術也不一定康復。”

李魁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周教授告的別,又是怎么回到賓館跌到床上的,只有耳邊響起周教授的話:“想好要手術的話,你可以提前打電話,吳用可是我老母親的救命恩人呢。”

李魁已沒心思探究救命恩人的事,絕望地閉起眼睛。問題得不到解決,他不能就這樣搭飛機回去。出來前他向老楊請一周假,謊稱母親病重帶北京檢查。這么多年,李魁還是第一次跟領導撒謊,第一次請這么長的假。老楊當時像突然有些不習慣似的,盯著李魁望了半天,最后還是很不情愿地批準了。李魁想著周教授的話,不知如何是好。既沒上儀器,又沒做化驗,就那么簡單地問問,做兩個小兒科動作,這不糊弄人嘛。他開始懷疑起周教授的職業(yè)操守來,看來禮是白送了。忽地想起縣里曾經(jīng)的同事藺志平,早年考到國家藥監(jiān)總局,平日里也常有電話往來,不如問問他還有沒別的辦法。想到藺志平李魁心跳又舒緩了些,打通電話,藺志平一口京腔,顯得異常熱情,問李魁住哪兒,當下就要請他小酌幾杯。李魁哪有閑情喝酒,把問題講了。藺志平電話里哈哈地笑著:“小事情小事情,我這會就打個電話,301醫(yī)院的宋教授是我哥們,那可是給中央首長……只是一會兒我還有個會,就不能親自陪你了,我把手機號發(fā)你。”李魁嘴里不住地說:“謝謝兄弟,謝謝兄弟,已經(jīng)太感謝了,哪好再勞煩你。”說完就差掉眼淚了。

李魁很快便收到藺志平短信。北京的辦事效率就是高啊。

宋教授比周教授還客氣,弄得李魁有些不好意思,帶來的老陳醋、精粉皮都塞周教授了,只好買了兩條南京煙,也算不辱藺志平的面子。可后面發(fā)生的事讓李魁大張著嘴沒說出一個字。宋教授跟周教授像同一個老師教出的學生,問話及檢查都如出一轍,結(jié)論也分毫不差,只臨出門多了一句:“記住,一定要戒煙戒酒。”

李魁從來不抽煙,但酒卻不少喝。單位迎來送往,同學朋友聚會,求他辦這事那事的場子,哪個又不喝酒呢。按文麗的話說,這些年李魁不是在去加班的路上,就是在去酒場的路上。文麗說的是事實,很多場子你一推再推,推成了別人就會背地里說你官不大架子倒挺大。李魁有李魁的難言之隱,誰又能明白呢!好在中央八項規(guī)定出臺,李魁胃里排山倒海般的難受就很少發(fā)生了。可問題還是冒出來了,李魁就覺得這問題也不在酒上。李魁感到陣陣絕望,給藺志平有氣無力地回了電話。電話里藺志平仍京味十足,說醫(yī)生的話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千萬別把自己搞出神經(jīng)病。李魁突然覺得藺志平的口音很別扭,難道他真的把鄉(xiāng)音給忘了?末了,藺志平說突然來了個外國考察團,抱歉暫時不能陪李魁小酌了。

出了賓館,李魁孤獨地在北京街頭漫無目的地晃悠著,所有喧囂和熱鬧都不屬于自己。他想起小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學校離家二十多里路,村里很多孩子因路遠都輟學回家種地。父親硬是逼他上,他夜里爬在學校冰冷的床板上,腦子里全是父親弓腰駝背拉著架子車往田里運糞的情景。那時他便暗暗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拼出個人樣兒,讓父母過上好日子。考上大學那年,父親臉陰了一夏,最后賣了豬賣了羊還不夠交學費,然后東借三百、西借五百,總算把他送到火車站。參加工作后為奔個好前途,除了每年春節(jié),他很少回老家看父母。結(jié)婚后,每年春節(jié)都在文家過。陽陽出生后文麗借口農(nóng)村冷怕凍著孩子不去。陽陽大了文麗又借口怕孩子染上農(nóng)村壞習慣拒絕去。李魁覺得愧對父母,后來跟文麗提出一家一年,文麗一口否決:要回自個兒去!李魁父母想孫子啊,拖著病體來,兩親家見面,總是話說不到一起。岳父母說的是菜價天天翻跟頭還殘留農(nóng)藥超標;李魁父母則是棉花跌價化肥漲價黑河水一澆莊稼就全死。一陣一陣冷場,不像是聊天,倒像是追悼會現(xiàn)場。十五年了,村里左鄰右舍連文麗的模樣都沒記住。這幾年一到春節(jié),李魁便早早獨自回家陪三天父母,父母樂顛顛地盡著李魁吃這吃那,啥活兒都不叫他干。初四趕到文家,正趕上親戚來串門子,丈母娘和文麗像客人似的,耍著嘴皮子。李魁像個鐘點工,做了上頓做下頓,直到初七上班。李魁一直給自己找理由,說等奔個好前途了要抽出更多時間陪父母。可現(xiàn)在,十年的媳婦快要熬成婆,身體卻出了問題。他突然不明白自己這樣活著,到底想要什么?人說孝心不可等待,他為頭頂那道別人艷羨的光環(huán),卻一等再等,可癱瘓在床的母親還能等他多久呢?自己都快奔五的人了,生命于他還能有多少年呢。除了當官,人生還有沒有別的意義?即便不能寫字,也許只要還能拿起筷子,可能就是一種幸福。想到這兒,李魁似乎不再被手的問題折磨得那么難受了。他給父親打了電話,問他身體可好?母親最近吃飯怎樣?父親渾厚的聲音響起,一一答復又反過來問陽陽學習咋樣?你跟文麗處得好嗎?一定要注意身體,當不當官都不是最重要的。掛了電話,李魁竟然失聲痛哭起來。

一碗牛肉面算是一頓午飯。李愧想起藺志平的話:既來之則安之。是啊,既然無望,就不再去苦惱。這些年,李魁足跡遍布全國各地,北京也來過若干次,可都是陪領導出差開會培訓,來去匆匆,充其量是“到此一游”,還真沒正兒八經(jīng)以游客的身份帶著欣賞的目光游覽過某地。他決定利用這短暫的假期,先把北京好好轉(zhuǎn)轉(zhuǎn)。一個人說走就走的旅行。關閉手機,早起看天安門廣場升旗儀式,然后故宮、香山、頤和園、八達嶺居庸關、軍事博物館歷史博物館,四天很快消磨過去,疲憊的李魁感到渾身上下從里到外散發(fā)著輕松舒暢,仿佛身體都輕了好幾公斤,從沒有過的感覺。中間李魁登上八達嶺最高峰,欣賞“不到長城非好漢”的碑刻,藺志平打來電話興師問罪,說玩失蹤也不留個信兒。李魁笑著說想一個人好好轉(zhuǎn)轉(zhuǎn)不用管他。從八達嶺下來,有游人在口中念著: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回到賓館,李魁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人一下通透了,不再為手的問題困擾,覺得副處只不過是浮云,決定馬上買返程機票,趁假期未滿先回家陪陪父母。

去首都機場的路上,李魁給藺志平發(fā)了條告別短信。沒想葛娟的電話進來了,李魁知道肯定因某項政策沒吃透又煩他解釋,懶懶地摁了接聽鍵。果然不出所料,解答完葛娟的問題,李魁問還有啥問題?葛娟神秘地說:“科長,老劉沒了!”

李魁沒聽明白,問:“啥?誰沒了?”“就劉天澤,經(jīng)常找你的那個,今天一早樓里都在議論。”李魁怔半天,問:“咋回事?”葛娟在電話里輕嘆一聲,說:“典型的過勞死。聽說昨晚加班到凌晨,可能是心肌梗死,發(fā)現(xiàn)時人趴在辦公桌上就沒氣了。唉,你說這工作還有啥干頭?”李魁懵了,“噢”一聲,半天有進的氣沒出的氣。李魁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建筑和樹木,像是聽到自己顱腦咔嚓開裂的聲響。

進候機大廳,過安檢,上飛機,李魁都感覺是迷迷糊糊,沒了意識。

飛機一落地,他一下子像醒了,馬上打葛娟的手機,叮囑她代他去給劉天澤送個花圈——要最貴的。李魁回家開了車直奔老家。父親見了他很驚訝:“又不是禮拜天,你咋回來了?”李魁笑笑,“我想回來看看我媽。”母親已能掙扎著下床,把大小便送出去。晚上李魁簡單弄了幾個小菜,和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興致處端起酒杯碰一下。李魁還沒啥感覺,父親已經(jīng)高了。李魁突然覺得父親真的老了,過去父親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李二斤”。李魁想,和父親相對小酌的日子還能有多少呢?父親借著酒勁,話多了起來,拉拉雜雜不停。李魁捋了一遍,大致就是回憶了自己的一生,然后得出:人活著,錢有多少都不夠,官當多大都不足,只要揣著良心做人做事,就夠了!

幫父親整了三天地,父親急了,說你咋不去上班呢?李魁只笑笑說休假呢。

第四天老楊電話來了,說明天組織考察,馬上回來!

李魁平靜地把手機塞進口袋,望著后院沐浴在陽光里的羊,跑過來跑過去跟在父親身后的黑毛狗,他吃驚自己竟然對老楊的電話沒有一絲激動,甚至連心跳都比往常更加平穩(wěn)。

父親說:“去吧,公家事要緊。”

考察很順利,民主測評全票通過,李魁拿愧疚的眼神朝王偉笑笑,以示感謝。但李魁心里并不踏實,他隱瞞自己的問題,欺騙組織,將來定會成為全市公務員隊伍里的笑柄。李魁敲開老楊辦公室,把實情講了,愿意將這次機會讓給王偉。老楊瞪大眼睛望著對面墻壁上“實事求是”四個字愣神,半天才說:“孩子都打醬油了,你說他不是你的種,這不脫掉褲子叫人看雞巴嗎?”

李魁平靜地坐沙發(fā)里低著頭,任由老楊批評。

老楊起身走過來,拍拍李魁的肩,說:“只要肯努力,辦法總比困難多。從今晚開始,你給我加班加點練習左手寫字。”

任職文件很快下來,23位新任副處級領導要在會展中心當著全市科級以上干部進行宣誓就職。往年都是只宣誓,今年偏偏增加了一項新內(nèi)容:簽訂廉潔從政承諾書。李魁望著臺下的人如黑云般壓過來,心狂跳起來,感覺自己跟劉天澤一樣,會死于心肌梗死。如果有地縫,他都會立即鉆進去。工作人員已將筆和承諾書擺放在他面前,其他22人都握著筆,唰唰唰簽上自己的大名,只有李魁仍愣在那兒。坐在第一排的老楊急了,小聲地叫著李魁的名字,并指著自己左手,示意他拿左手簽。李魁望一眼老楊,想起劉天澤,好端端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才五十剛過啊!想著劉天澤,李魁突然就靜下來了,出奇的靜,竟聽不到一絲心跳的聲響。其他人已將簽好的承諾書高高舉起,接受在場所有人的見證,只剩李魁了。李魁仍沉浸在對劉天澤的回憶里,他慢慢拿起筆,簽上“李魁”二字,瀟灑的歐體,橫平豎直,遒勁有力,點橫撇捺都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上,跟印刷體沒啥兩樣。當李魁將承諾書舉起時,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坐主席臺最中間胖乎乎的人笑著朝臺下老楊說:“老楊啊,這新任23位副處級干部,數(shù)李魁字寫得漂亮!”

老楊嘿嘿地笑著,頭點得像得了癲癇癥。

作者簡介:張軍山,筆名酒中人,1974年生,甘肅酒泉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方作家》《飛天》《小小說大世界》發(fā)表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現(xiàn)官》《尊嚴》《朱墨》《如果沒有愛上你》等。其中《現(xiàn)官》榮獲“全球華語小說原創(chuàng)大賽”“官場職場十強”作品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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