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魚丸》
一粒小球砸在頭上,跳了幾下后滾到他的腳邊。
他知道這不是鐵球,不沉不硬,沒有疼的感覺。
也不是乒乓球,不飄。也沒有咯咯脆響,而是悶悶的皮實。不用看,他就知道是一粒魚丸。在它從頭上彈到地面的一瞬間,他聞到了一縷魚腥香。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四周都和他一樣,人們都把頭埋到碗里專注地吃著東西。熱氣從兩邊嘴角冒了上來,像霧一樣一直蒸騰到頭頂。熱氣里有各種味道的油香。
他把目光落在樓梯口。他看到,一位三歲模樣的男孩正向他做著鬼臉。他感覺這男孩很像他小的時候,不僅模樣和神態像,而且舉動也很像。他小時候就喜歡用魚丸砸人。也不是有意砸人,是不小心碰到人。他小時候喜歡把魚丸當玩具,像球一樣扔到地上彈跳。他家的魚丸彈性很好,甩在地上彈起老高。跳著跳著,不小心就砸到人的頭上和身上了。
有一回,一粒魚丸跳了幾跳后跑到店外去了,他追了出去,魚丸一路滾他也一路追。
追著追著,魚丸沒了他也沒了。所有的記憶都消失后,他只記住了四個字“烏記魚丸”。
咯伊老母,日頭曬屁股了還賴眠床。沒話說啦,怨天怨地只怨命,你老爸是老破命。開了店門后,烏痣師傅邊張羅著鍋碗瓢盆、刀鏟匙勺,邊高一聲低一聲地罵開了。這是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每天的“第一罵”。左鄰右舍都已經習慣了,耳朵都快聽出繭來了,都知道烏痣師傅這“第一罵”,是沒有什么實質意義的,只圖個嘴巴痛快。實話實說嘛,這陣子也才清晨五點鐘,晨光把店招上“烏記魚丸”四個字還沒照全呢?罵什么罵,是你自己老了,覺短睡不著,反怪起我們賴床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被罵的烏痣師傅的倆子女,早就習慣了老爸的每天“第一罵”,把老爸的罵聲當作耳邊風。你罵你的,我睡我的,咱們互不相干。
罵歸罵,做歸做,烏痣師傅嘴巴不停手也不停。他把條桌搬到店門口,放上簸箕和魚丸。魚丸是前一晚做的,雖不像剛出鍋那樣熱氣騰騰,卻仍然有一股鮮美的香氣隨著晨風在街上飄散。
升火熱鍋之前,烏痣師傅總要先抽上一支煙。煙頭上的火一閃一滅,如同烏痣師傅下巴上的那顆痣,在微弱的晨光下閃爍著烏亮的光。
天已經放亮了,晨光把店招上“烏記魚丸”四個字涂抹得很亮眼亮眼。街上開始熱鬧起來了,各類店鋪相繼開張了。有店鋪一大早就放起了流行歌曲。各種車陸續從門前開來開去。人也從門前走來走去。各種聲音就像雙獅鎮前的海水一下漲潮了。
咯伊老母,日頭曬屁股還賴在床上。你老爸做牛做馬一輩等于白做呀!烏痣師傅這“第二罵”,仍然沒有實質意義,他知道自己這一男一女沒到吃早飯的時間是不會起床的。他這“第二罵”,其實是被街上突然漫起的喧囂聲所攪動出的狂躁情緒的宣泄。也可以說是為著呼應外頭的嘈雜聲響。每當這個時候,烏痣師傅的心里就很躁動,就像鍋里滾開的水,或者是沸騰著的水面跳動的魚丸。他多想唱幾句街上常放的那種流行歌曲,或者吼幾聲。但都不行。歌是不會唱,吼也不合適,只能用“家罵”了。罵著罵著就罵上癮了,不罵反而不習慣了。有時倆子女都起床了,或者根本就不在家,他還在罵,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
落下這“家罵”的病根,是在二兒子失蹤之后。
一個黃道吉日,雙獅鎮有兩戶人家分別在同一天辦喜事。前一晚,烏痣師傅夫妻倆連夜加班趕做出兩大份魚丸,第二天倆夫妻分頭給人家送去。走時交代六歲的長子照看三歲的弟弟。
回來時弟弟就失蹤了。夫妻倆無心做生意,關了個把月的店門尋找兒子,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妻子又在床上躺了半個來月,烏痣師傅也沉默寡言了半個來月。
半個來月后,烏痣師傅開口了。一開口就罵人,罵兒子,罵妻子,也罵自己。“家罵”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了。多半是在早晨。準確的時間是在開店門的那一刻。
咯……烏痣師傅的“第三罵”剛出口,兒子財財起床了。沒見到女兒笑笑,烏痣師傅剛咽下去的那些“家罵”又噴了出來。兒子財財不高興了,想頂嘴又不敢,就把廚具弄得叮當響。
財財對做魚丸沒興趣,又沒有其他手藝,也沒有其他事做,就在老爸身邊幫忙。烏痣師傅想把手藝傳給財財,讓他學整套的傳統制作工藝。財財不干,只想負責鉸肉機鉸魚肉,剩下時間就上電腦玩微信,和老爸關系因此很緊張。
財財把鉸肉機洗干凈,上了油,等老爸把魚殺好,剔凈魚骨魚刺后再開機作業。
做魚丸多半是在晚上,第二天就可以開張。少量的魚放在白天,邊做邊賣。
魚的來源有這么幾個渠道:一是到市場去買,有鮮的和冰的;二是由魚販子送貨上門;三是到碼頭挑選。這都沒有固定的規矩,是由季節和忙閑而定的。淡季就到市場買。生意多,忙不過來,就由魚販子送貨。魚汛季節就到碼頭上挑選。烏痣師傅看重魚丸的品質,喜歡到碼頭上買魚,碼頭上的魚新鮮。漁船多半在傍晚回來,買回來的魚正好晚上加工,剩下的就留在白天。
女兒笑笑喜歡跟老爸到碼頭上買魚,她喜歡那種濃濃刺鼻的魚腥味,還有魚身上膠水一樣粘粘的液,抓在手上滑滑的。
烏痣師傅不喜歡笑笑對魚丸的事兒太上心,她現在還是個初中生哩。再說了,她就是沒在上學,他也不會把手藝傳給笑笑,畢竟是女孩子呀。祖傳手藝自古就有傳男不傳女一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傳就傳給兒子財財。烏痣師傅不喜歡笑笑還有另一層原因,二兒子失蹤的第二年,笑笑來到這世上,像是個趕走她二哥的催命鬼。烏痣師傅一直就是這樣認為的。無論笑笑再聽話再乖巧,做得再好,他都不滿意,動不動就找茬發脾氣,橫挑鼻子豎挑眼。笑笑呢,心里雖然委屈,但也理解老爸的無奈和苦衷,也就認命了。誰叫我生不逢時,是個喪門星呢。
大哥心里為妹妹鳴不平,常常護著笑笑頂撞老爸。因為這樣,老爸對兒子財財的感情變得復雜了,本想多偏袒他,但見到他的所作所為,氣就不打一處來。不過很多時候,這氣又都出在笑笑身上。
笑笑昨晚幫著加工魚丸睡遲了,又來列假,早上頭還暈暈的。假期沒上學,就多睡了一陣才起床。
烏痣師傅沒有罵,他的“家罵”最多只有三罵,事不過三嘛。他用摔盆敲砧板來代替“家罵”。看到老爸下巴上那顆痣愈發烏黑賊亮,三根長長的白須不停地抖動,懂事的笑笑一臉歉疚。抓起身旁的廚具就忙活了起來,燦爛的笑容與門外漏進來的陽光混雜成一種味道,讓“烏記魚丸”里的緊張氣氛有了些微緩和;讓大哥財財灰冷的心情顯出些許暖色。
對于笑笑來說,這就夠了,她所能做的就這樣了,也只能這樣。老媽死后她就充當了家庭主婦的角色。不管老爸滿意不滿意,但她盡力了,她的肩膀畢竟還嫩呀。
街上突然響起的喧鬧聲,將店里頭的“暖色調”給沖淡了。烏痣師傅放下手上的活兒,走到門外向街上張望了一下,就把條桌上的魚丸連簸箕都端了進來。待到第二次回頭去搬條桌時,被兒子財財的手壓住了。
放開。烏痣師傅說。財財連聲都不吭,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烏痣師傅踢了兒子一腳,雖然不重,因為是冷不防,財財的手挪了一下,烏痣師傅就把條桌搬進來了。
一群城管來到店前。領頭的一位沖著烏痣師傅說,好樣的,烏痣師傅,這回夠自覺了,要繼續保持這種態度。
烏痣師傅迎了出來,城管同志,進來嘗幾粒新出鍋的魚丸吧。
不啦,不打攪你們做生意了。領頭的那位說。有人嗅著鼻子往店里直伸頭。
烏痣師傅再次把條桌和魚丸搬出來,是在城管離開不久。
女兒笑笑啊了一下,輕輕叫了聲老爸后,就什么也沒說了。烏痣師傅明白女兒的意思,好像是說,城管同志還沒走遠,要是回頭來怎么辦?
烏痣師傅說,小孩子知道什么,大人的事你別管。
財財一聲不吭,把手中的工具弄得乓乓響。
他把腳邊的魚丸撿了起來,在嘴上吹了吹,然后遞給樓梯口的那位一臉頑皮的孩子。孩子不在了,不知什么時候走的。他把魚丸湊近鼻尖輕輕聞著,濃濃的魚腥香不時將他往童年的路上拽。恍惚了幾下后,他把魚丸放進口袋,然后把碗里的面湯一口氣喝干了。
走出店門,他看到幾個城管在驅趕路邊的地攤。遠處有幾個挑著擔子兔子一樣地跑著。
朦朧中他回到“烏記魚丸”店。
比他大三歲的哥哥在回答一群城管的問話,就像一位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
大人呢?
出門去了。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大人回來后告訴他們,魚丸不能擺到門口。我們把桌子和魚丸搬進來了。
一粒魚丸掉到地上,跳了幾跳后滾到門外,他追了出去,沿著街上一直追……
許多年來,財財一直在內疚和自責的煎熬中度過的。他對不起失蹤的弟弟,是他沒有把弟弟看管好。他更恨城管,那天要不是城管跑到店里問七問八,弟弟也不會出事的。他也恨魚丸,弟弟那天要不是去追一粒魚丸,也不會跑到街上去的。城管和魚丸的事情,他從沒向任何人提起過。他只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把仇恨埋在心底。見到城管,心里就有一股火往上竄。至于魚丸,他的內心很復雜。他們一家是靠魚丸生活,不做魚丸做什么呢?他曾經很委婉地勸過老爸轉行做其他生意,被老爸訓斥一頓。這魚丸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你說扔就扔了,哪有那么容易。祖傳手藝就是祖宗的遺產,能輕易就放棄么?那是不孝子孫,是敗家子弟干的事啊!烏痣師傅越罵越上火,越罵越來氣。你要是不想學,就給我滾出家門。要是覺得不體面,就拿出體面的本事來。
在財財的記憶中,這是老爸最兇狠的一次“家罵”,比上次弟弟失蹤罵得更兇更狠。從此,財財不敢再提轉行的事了。默默忍受著悔恨和糾結的煎熬,像把鋸子在心里來回拉著。
老爸今天的舉動,讓倆子女一頭霧水。
子女倆的態度,與老爸其實是分成一左一右。財財對城管心存怨恨,肯定反對老爸主動撤回條桌。但對老爸后來的所為心存疑惑;笑笑呢?無疑是支持老爸“撤退”,對老爸的第二次“出擊”,又深感不解。兄妹倆越來越看不透老爸了。老爸在倆兄妹心目中,變得性格詭譎脾氣古怪了。
陽光把大街照得白亮白亮。街道變擁擠了,車子慢得如同爬行的烏龜,一路喇叭伴著各種聲響和各種氣味,充斥著行人的耳朵和鼻子。“烏記魚丸”招牌,這一刻也閃著亮光,反射到門前的魚丸上。魚丸巴眨著點點銀光,讓氤氳的腥香愈發濃稠。
烏痣師傅用手掌“叭叭”地在一個大缽頭上甩打,就像在一板接一板地叩打乒乓球一樣。那些已經攪和上薯粉的魚肉,在他的擊打下,變得無比柔韌和綿長。他一下一下提了起來,像在拉一截叮叮糖。透過綿薄的魚肉,他觀察著筋道與彈性。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掠過痣毛。手一捏,白白的魚丸,一粒粒從拇指與食指的環抱間冒了出來,又跳到鍋里。
望著水面上飄浮著一粒粒白球,烏痣師傅說,這世道,活著不容易,要曉得變通呀!
財財和笑笑都知道,老爸這話是沖著他們說的。也是言傳身教做給他們看的。
老爸說,財財呀,晚上你提兩斤魚丸,上城管那位領頭的家一趟。
財財說,我不認識他家。
不認識可以問呀。老爸說,路在嘴上。
我不去。財財說,要是都這樣,我們還怎么做生意呢?也不要活了。今天來了城管,明天來了工商,后天來了稅務,再后天又來了衛生檢查,走馬燈一樣,走了又來來了又走,沒完沒了,什么時候才有個完呢?
烏痣師傅正想說粗話罵財財,看了一眼女兒笑笑,把話打住了。
笑笑說,我去吧,阿爸。
烏痣師傅又看了女兒一眼,你還是學生哩,別管這些事了。
晚上,烏痣師傅提了一袋剛出鍋的魚丸,自個去了。
天幽暗幽暗,徐徐的晚風有點粘粘的潮。城管那頭兒的家在雙獅鎮的鹽倉街。這里,烏痣師傅來過幾次。他想起了前年的一件事。食品衛生執法人員到“烏記魚丸”店檢查,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立即整改。
整改就整改。烏痣師傅沒有抵觸,也不敢拖延,一切按要求做了。誰知過了兩天,收到一份責令停業整頓的通知書,說是有人舉報“烏記魚丸”衛生有問題,魚丸里發現頭發絲,嚴重違反食品衛生安全法的有關規定云云。
烏痣師傅手拿通知書,叉著腰站在門口罵娘了。
咯伊老母,我家父子倆規規矩矩,每日都是戴了白帽子做魚丸,又沒女人參和進來,哪來的頭發絲?這不是生豬肉要人吃,騙鬼咽粗糠,血口噴人么?
有人勸烏痣師傅,別罵了,識時務忍忍算了。
烏痣師傅終于恍然大悟,明白此中奧妙了。
鹽倉街上行人稀少。一條大黃狗橫在路中央汪汪狂吠。烏痣師傅噓噓幾聲,想把它哄走,但無濟于事。他抓起魚丸扔過去,大黃狗一下吞了,仍汪汪吠個不停。烏痣師傅又扔出一粒,那狗照吃不誤,照樣擋著去路。一只貓躥了過來,烏痣師傅抓起一粒魚丸砸出去。貓追過去了,狗也不示弱,和貓糾纏在一起了。
烏痣師傅趁機溜之大吉。
一路上,烏痣師傅還心疼那三粒魚丸。心里說,城管同志,這下你少吃三粒魚丸了。就算是做了一回善事,施舍那不懂事的貓和狗吧。
事情看來辦得很順利,回來后老爸不再罵人了,只是靜靜拾掇這,搗鼓那。完了就坐在倆兄妹中間看電視。
老爸平日很少看電視。一旦靜靜坐著看電視,就說明他心里高興了。
一粒魚丸,讓他胡思亂想了一陣。看見城管,又讓他跑了一陣野馬。天開始暗下來了,闌珊的燈火恰似天上撒下來的火紅的木炭,賊亮賊亮。來來去去的小汽車,如同一只只跑動的烏龜。這個城市讓他熟悉又陌生。到這個城市已經快兩年,除了每天到一家公司上班外,他的生活也沒什么變化。兩年前,他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他于是就來到這城市打工。他知道,父母不是他親父母。三歲時,他胡里胡涂來到這個家。又胡里胡涂長到十六歲。
十六歲那年,他的父母沒了,他也無法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就跑到這地方來討生活。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也是不敢與任何人說的原因,就是尋找他的親生父母和三歲前生活的家。
許多年來,一直糾結于心的是,他三歲前生活的那個充斥著魚腥味的地方,怎么就消失了?那個天天能看到乒乓球一樣、白白的魚丸在鍋里跳動的家不見了。看到的,是山崗和田野,牛棚和豬圈。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這么稀里胡涂來到這地方,來到這個家。養父母在時他是從來不敢問起這件事。現在養父母走了,他可以自己拿主意去尋找答案,解開這個謎底了。
他住在公司的宿舍,吃飯在公司食堂。有時加班晚了,食堂已經關門了,他就到隔壁的小菜館吃碗刀削面或者米粉湯。
門衛的電視里在播一檔美食節目,他站下來看了。
宿舍里沒有電視,八個人擠在一個房間。每次經過門衛,他都要看一陣電視。有幾個人在電視里吃魚丸,主持人在一邊解說。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捏住那粒魚丸。魚丸涼涼的硬硬的,還有彈性。他把手放在鼻子底下聞聞,一絲淡淡的魚腥香鉆進鼻孔。
魚丸,對他來說,是種一碰就過敏的過敏源。他就是因為一粒魚丸,離開了父母離開了家。
電視出現了制作魚丸的鏡頭,主持人在介紹制作工藝。她說,用鉸肉機鉸完魚肉后,再用攪拌機攪拌。攪拌時,先將魚肉調上佐料,再加入適當的薯粉……
財財被一陣嚶嚶的哭泣聲驚醒,哭聲雖然不大,在這深更半夜卻聽得很清晰。他以為是妹妹笑笑在哭。笑笑表面上看很堅強,其實內心很脆弱。有幾次被老爸罵后,她就偷偷躲在房間里哭。那都是白天的事了。晚上是不是做什么噩夢呢?認真聽聽又不像是笑笑的哭聲。會不會是老爸呢?可財財從來沒見老爸哭過。即使是弟弟失蹤老媽去世,老爸也沒哭過。今晚為什么哭呢?財財想起來了,是不是因為白天的事呢?
“烏記魚丸”是老牌子,在雙獅鎮較有名氣,逢年過節預約訂做的很多。因為忙不過來,有些預訂只好推掉了。其他的魚丸店,雖然名氣沒有那么大,只因制作速度快,量大,效益反而高了。原來,他們是用機器攪拌魚肉,既省工又省力。財財曾經勸老爸,進臺電動攪拌魚肉機,改變一下生產方式,被老爸臭罵一頓。我就知道你懶,不想動手動腳。人活在世上,哪有便宜討巧的事。怕苦怕累,什么事也別想干了。財財不說話了,讓老爸自個不停不歇地罵去。老爸就是這樣,一旦罵開了頭,就像決堤的水,壓根兒就沒有剎住的可能。
過兩天就是清明節了,預訂魚丸的人很多。清明在雙獅鎮是個大節,不亞于端午和中秋。同樣要張羅一桌豐盛的午餐。少不了魚丸這一碗。還要捎帶一大碟作為祭品,上山掃墓祭祀。
想起老爸每回加班趕“訂單”的疲憊相,財財說,阿爸,這回魚丸的預訂量不少,還是買臺機器吧。
又來了。烏痣師傅罵,你要是怕苦就給我滾開,你老爸自己一個人做好了。
財財說,我管鉸肉機有什么苦?我是怕你用手打魚丸太累了。
我都不叫累,你擔心什么?管好你自己就好了。烏痣師傅說,用機器打出來的魚丸還叫魚丸么?只能瞞過一時不能瞞過一世。手工打出來的魚丸才筋道,才有嚼勁。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現在不能丟,以后也不能丟。
這一下,財財也來氣了。哐當一聲,把一個空盆摔在桌上,我也不干了,有能耐那就都由你一個人做好了。他氣沖沖地沖出門外,嘴里嘀咕著,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為你好還不領情,真是不知好歹。
財財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一肚子火在燃燒。轉悠了一陣回家后,天已經黑了。老爸也沒有心思干活了。妹妹笑笑正在收拾鍋碗瓢盆。財財飯也不吃,沖進房間蒙頭大睡。
老爸的哭聲時高時低,時哀時咽。財財過意不去,后悔自己不該發那么大的脾氣。再怎么著,畢竟是自己的老爸呀!他披上一件衣服,躡躡來到老爸門前。一縷燈光從門縫里漏了出來。財財蹊蹺,老爸還開著燈哭哩?他把眼睛貼著門縫往里瞅,瞧見老爸靠著床頭,手上拿一張紙片一樣的東西。莫非是像片么?財財想,會是誰呢?
第二天,財財趁不注意,溜到老爸房間,很快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相片,他嚇了一跳,是弟弟三歲時的照片。他的心一陣絞痛,兩滴淚珠叭噠掉了下來。他明白,昨晚老爸為什么哭了。他也明白,老爸平時嘴臭心硬脾氣惡,這么多年從來沒見他提起過失蹤的弟弟。其實他心腸是軟的。雙獅鎮人就是這樣,心里再怎么像豆腐,外頭總要裝臭硬。要不然老媽死后,這個家怎么撐持得下去呢?
清明那天,老爸、財財還有笑笑,一家三口上墳山掃墓祭祀。
天陰陰的,哭喪著臉,雨要下又不下的樣子,讓人猜不透這老天的心思。墳山熱鬧極了,哭墳聲鞭炮聲混成一片。烏痣師傅領著財財和笑笑,先到祖先墳上祭掃焚香貼墓紙。然后到亡妻的墓地。這里有一大一小兩個墳,大的是亡妻,小的是失蹤的兒子。許多年后,不知兒子是死是活的烏痣師傅,在亡妻的墓旁做了一個衣冠冢,把失蹤兒子穿過的衣服鞋子和戴過的帽子,玩過的玩具,悉數打包,埋進墳里。讓次子陪伴他的母親。
烏痣師傅祭祀先人的祭品和祭祀妻兒的祭品是有區別的。先人的祭品,是按雙獅鎮的習俗,有五谷雜糧水果海鮮。妻兒的祭品就只有家產的魚丸,數量比通常多的多。財財明白老爸的心思,老媽和弟弟都是因為魚丸出事的。
生下妹妹笑笑的第二年,雙獅鎮魚丸市場競爭很激烈,各家魚丸店各自使出殺手锏,買一送一,贈送禮品,吃回扣(酒家賓館的餐飲采買)。“烏記魚丸”堅持品質至上,送貨上門,搭配佐料。
年關臨近,魚丸市場戰火越燃越旺,各家魚丸店比往日都繁忙。一位“烏記魚丸”的老客戶要魚丸,財財的老媽就把剛出鍋的魚丸送過去。
來到金獅灣新城的一座氣派的房子前。房子尖頂白墻,歐式風格。透過鐵柵欄,可見里頭的花園和魚池。主人是做魚鈔貿易的老板,當地人叫“魚頭”。財財媽敲著鐵門后,一位老媽子出來開門。
財財媽來這里不只一兩次了,熟悉這里的主人、環境,還有那條大狼狗。
狗聞到魚丸的香味,撲了過來,被老媽子喝住了。
怔了一下后,狼狗又撲過來了。像捉迷藏一樣,財財老媽左躲右閃都避不開狼狗的糾纏。
直至老板出現后,狼狗才罷休了。
忙碌了幾天后,財財老媽感到身體不舒服,四肢發軟,全身發熱,到了晚上還會盜汗。她以為這幾天太勞累了,抓一貼補藥煨一只雞補補身子。不僅不見好轉,反而越嚴重了。高燒不退,夜里還說胡話。到醫院一檢查,得了狂犬病。速送省立醫院也無濟于事。
“魚頭”老板還算通情達理,賠了一大筆錢。財財老媽的手背上有一個淺淺的牙痕,顯然是狼狗糾纏時,不經意間留下的。
人都死了,錢又有什么用呢?烏痣師傅把錢退還魚老板。魚老板又送了過來。
推不過,烏痣師傅就把這錢存在銀行,一個子兒都沒動。
烏痣師傅本想關了店門不做魚丸,就像兒子財財勸他的那樣。
過了幾天,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的腦子里有幾個人輪番出現,那是躺在墳墓里的父親、祖父,還有曾祖。
墳山一片凄惶,哭聲、鞭炮聲一如野火般到處蔓延。
笑笑的哭墳令心情沉重的老爸和大哥驚詫不己。哭得頭頭是道,有鼻子有眼。沒見過她跟誰學。看來雙獅鎮的女人都有哭墳的秉賦,無師自通。
他時不時把手伸進口袋去摸那粒魚丸,捏捏,又掏出來瞧瞧,聞聞。魚丸慢慢變干了,變硬了,變暗了。
他又到公司旁邊的那家餐館,不是公司食堂關門了,是他想吃一碗魚丸。他知道一碗魚丸好多錢,發了工資他才吃得起。
餐館一層是散客,吃面、粉湯、扁食。二層是點餐和宴席。
他點了一碗魚丸,慢慢吃,慢慢嚼,慢慢回憶兒時的情景。
他還記得,他家的魚丸沒有餡。這里的魚丸也沒有餡。尤其是魚丸的味道,和他三歲時吃的有一點點像,是不是同一種魚丸呢?他不敢肯定。畢竟是兒時的記憶呀,何況又過了這么多年。
大半天他才把一碗魚丸吃完。他來到廚房問廚師,魚丸是哪進的?廚師說我們不知道,你要去問老板。
他在老板房門前徘徊了好一陣,不敢走進去。
過了兩天,他又來了,大著膽子問老板。
老板看了他好一陣說,你問這干啥?
他不言語了。又羞于啟齒講自己的身世。
在他羞羞怯怯告訴老板自己身世的時候,是又過了兩天后的事了。老板很同情,把助手叫來,這是餐廳經理,魚丸是他進的貨。餐廳經理說是從一家叫萬家福商場購來的。
又經過七問八問,忍受很多冷眼和狐疑的目光,才知道發源地是福建。
福建。他重復了一句,一個有點耳熟的名字。似乎這就是他所要尋找的目的地了。
說實話,福建對于他來說是十分遙遠的,也是無法抵達的。
清明那天,他回家為養父母上墳。跪在墳前,他告訴養父母,要去福建尋找生身父母的心事,問養父母要得要不得?他好像聽到養父母開心的笑聲。
他把這事也與親戚和鄰居商量,他們都支持他的想法,說是尋到沒尋到是另碼事,也算了了一個心愿。
不過怎么尋,盤纏怎么來?沒打工哪來的盤纏呢?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問題呀!他又被這事給難住了。
他苦惱了幾天,又琢磨了幾天,最終琢磨出一個道道來。在公司多打一段時間的工,省吃儉用多積蓄一點盤纏,然后一邊打工找活兒干,一邊尋親。
他為自己的這個主意感到開心,又從口袋里掏出那粒已經硬得發黑的魚丸聞聞。
縣里要舉辦首屆美食節,要求各鄉鎮各自推薦當地的特色美食。雙獅鎮的魚丸和閩南糊無疑是首當其沖。
雙獅鎮的魚丸店,大大小小幾十家,選誰參加呢?確實讓人傷腦筋。于是,當地政府、個體協會、商會各自派出三個有經驗、較內行的干部,組成推薦小組,開展工作。好多家魚丸店知道后,跑去做關系、打通關節。
財財有個在鎮政府上班的同學,也是推薦小組的成員之一。他對老爸說,阿爸,咱也去爭取上美食節。
烏痣師傅看了看財財說,有句老話,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不去湊這個熱鬧。
財財說,這等于為自己做廣告呀!
烏痣師傅說,咱這魚丸是老招牌,品質好,不怕推不上。
你不是說做人要懂得變通嗎?這世道復雜,搞不好老招牌反而落選也說不定。財財說。
烏痣師傅把財財看了又看,心里想,嗬!這小子變乖了。什么時候開始對魚丸上心了?
烏痣師傅心里這個疑問問得很對。
很長一段時間來,魚丸對于財財,就如同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糾結怨悔,愛恨交加。
近來,經歷了一些事后,心里的五味雜陳有所淡了,也許只剩下一兩味了。財財心里最苦的一味,莫過于那天晚上老爸的哭聲。那是財財第一次見到老爸哭得那樣凄涼、無助。那是一位一家之主、為人父者悔恨、絕望的哭啊!財財像萬箭穿心,箭箭滴血。
他讀懂了老爸哭聲里深深的怨恨。恨鐵不成鋼啊!要是弟弟還在,也許老爸不會如此絕望無助。現在倒好,連個傳承人都沒了。怎不令他老人家傷心欲絕呢?怪不得那晚老爸會面對弟弟的相片哭。那是他第一次發現老爸珍藏著弟弟的相片。
財財對魚丸的復雜心理,就是從這一次開始有了轉機。
烏痣師傅為兒子態度的微妙變化,打心眼里高興。但他臉上卻不顯山露水,只是沉著臉不說話。
對老爸的脾氣知根知底的財財,知道老爸只要不“家罵”,就等于默認了。他抬腿出了家門,去找那位鎮政府的同學。
初三年學生笑笑放學回家,見老爸不在,小矮桌上放著剛打一半的魚肉,放下書挽起袖子,學著老爸的手勢,有模有樣地甩打起來。還沒一小陣,臉被摑了一巴掌。驚醒過來的笑笑發現是老爸時,捂著一邊熱熱的臉,撲倒在床上哇哇痛哭。傷心委屈得聲音顫抖。
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后,笑笑抽泣帶哽咽地跪在老爸面前,阿爸,我錯了。我不是要學手藝,是怕你太累了。哥又不幫你,我想為你分一點點負擔。
烏痣師傅摟住女兒,父女倆抱頭痛哭。阿爸不該這樣對你。要是你媽在就好了,你們也不會受這份罪。
笑笑第一次見老爸當著她的面哭得這樣傷心,第一次對她說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話。
因為誰都想爭上美食節,推薦的事一直僵持不下。結果請示縣上。最后決定,凡是報名的都參加,無非是多出一點攤位費和展示費。
天氣慢慢變熱了,店里的吊扇轉了一整個晚上。門外靜得連一條狗走過去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這已經是第三個晚上的加班加點通宵達旦了。按這個進度,不等天亮任務就完成了。
雙獅鎮魚丸由于仍然采用傳統的制作工藝,筋道,彈性好,魚肉多,味道鮮,在美食節上深受青睞。“烏記魚丸”更是“技壓眾芳”,得了個海鮮食品類金獎。烏痣師傅高興了,大方又大量地給推薦小組、政府、個體協會、商會、左鄰右舍,還有雙獅鎮所有魚丸店,每人送一大份魚丸,連城管也送了。這一次,財財不僅不反對,而且很賣力地協助老爸加班加點。烏痣師傅心里高興,感覺兒子財財長大了,懂事了。所以說嘛,人是年齡段的人。烏痣師傅想。
烏痣師傅和財財倆人分頭去送魚丸。
送給政府那同學,同學留財財吃飯。
財財向同學敬酒說,托你的福,我家魚丸也風光一把。
你家魚丸為雙獅鎮爭面子,說感謝的應該是我。同學說,你家魚丸口感和品質好,好就好在魚肉攪拌這個環節。全雙獅鎮唯獨你家用傳統手工工藝。這個環節很關鍵,勝敗乃在此一舉。同學說得很嚴肅,也很文縐縐。
財財說,聽我老爸講,過去雙獅鎮的魚丸,比誰筋道有彈性,就拿到石板路上摔,誰蹦得高誰就越筋道越有彈性。
財財小時候,就常和鄰近幾家魚丸店的孩子賭魚丸,把魚丸摔在青石板上,賭誰的魚丸蹦得高。
想起幾次因為堅持用手工甩打,還是用機器攪拌,和老爸吵架的事,財財臉一下紅到耳朵根。好在喝了酒,分不出是羞紅還是酒紅了。
喝了同學幾杯酒,財財臉紅了好幾天。
周六晚上,財財硬是將妹妹笑笑從床上拽了起來,倆人躡手躡腳來到樓下。見小矮桌上擺著盛魚肉的缽頭,笑笑什么都明白了。她為大哥的覺悟而高興。這就意味著“烏記魚丸”有傳人了。老爸身上的壓力減輕了,不用再那么累了。畢竟老爸年齡一年比一年大了,體力精力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她一直心疼老爸,無奈心有余而力不足。這下可好了,哥可以幫他了。
笑笑也明白,哥為什么不找老爸而找她當師傅。哥和老爸都是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心里認輸了,嘴上是從來不肯服氣。
笑笑高高地挽起袖子,有模有樣地做著示范。財財也很認真,按照妹妹的指導,一板一眼地依瓢畫葫蘆。
他沒有從打工的城市出發,而是從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個小山村出發。先是坐汽車,然后坐火車,最后坐輪船,山一程水一程,來到南方這個城市,福建省會福州。他很高興,好像已經回家了,至少已經離家很近了。那一晚,他不顧舟車勞頓,一個人到處亂逛。
他感覺這里的城市和他們那兒的城市不一樣,具體什么地方不一樣,他又說不出,反正就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樣。比如不管白天夜里,風吹在臉上身上,總有一種濕濕粘粘的感覺,還有鮮鮮腥腥的味道。面湯粉湯里頭都有海鮮味。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把那粒印上無數次指頭印痕的越發黑了的東西掏出來。
又放進去了。
他找了一家很便宜的小旅館,是街道上居民利用自家的房子開的。他住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小凳子,沒有桌子和電視,衛生間是公用的。只要便宜能躺得下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去了。他必須先找到事情做,然后再打聽魚丸的事。他壓根兒不知道那地方的名字,甚至也說不出有什么地理特點,簡直是大海撈針啊!他知道,既然來了,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撈”了。
他找了好幾個地方,最后找到一處工地。這是在建中的樓盤,有自己的施工隊和民工。正巧有幾個民工回東北老家奔喪去了,他就先頂替一陣。他的活兒是把車上的磚卸下來,然后搬上吊車,吊到高樓上去。這種活,對他來說不太累,他有的是力氣。
雨天,工地停工,他去餐館問魚丸。他不顧冷眼一家一家地問。他發現這里的魚丸比他口袋里的大好幾倍,也比印象中的大好幾倍。人家告訴他,這里的魚丸都是本地產的,是本地人用機器或者手工加工出來的。他們喜歡本地魚丸。只有大餐館和酒家才有進外地魚丸,因為那里的客人來自四面八方,口味不一樣。
那種地方不能隨便進,他也就沒去多想了。
樓盤工地那些民工回來了,他也就沒活干了。
他看到路邊電線桿上有招工的小廣告,就按著聯系電話打過去。人家告訴他要交報名費和壓金,因為人家管吃管住工資還老高。他找到了報名的地方,還到實地去看了。
工廠很大,是專門生產紙箱和包裝材料。人家說,現在物流、快遞很發達,需要大量的紙箱和包裝材料。
他交了報名費和壓金,還留了手機號。人家告訴他,等電話通知上班。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來電話。他急了,跑去一看,報名的地方已經關門了,見不到半個人影。聽別人說,那工廠是已經關閉多年的紙箱廠,那些人假借廠房來作幌子騙人。
他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他回到小旅館,倒頭便睡。
睡得不省人事。
財財決定安心做魚丸。他請來師傅把店里店外裝修一新。把廚具灶具桌椅瓢盆能換的都換了。唯獨門口“烏記魚丸”的店招和店里大小幾塊陶缽沒有換。聽老爸說,這店招是祖傳的。不是木牌子,是牌子上的四個字“烏記魚丸”。他們家的魚丸店,是在老爸曾祖手上做起來的。曾祖的下巴額長了個烏黑發亮的痣,所以,店鋪就取名叫“烏記”。有意思的是,四代曾孫也就是財財的老爸下巴也長了個黑痣,且還有三根白須。這也就是人們曾說的隔代遺傳吧。
老爸還告訴財財,家里的那些大小缽頭也是祖傳的,是從曾祖手上傳下來的。老爸說,魚丸的口感很重要。裝魚丸的東西會影響魚丸的口感。所有東西,只有缽頭對味道的保存最好。老爸感嘆說,現在人從不注意這些細節。
財財恍然大悟,這么多年來,別人都換上鋁盆或鐵皮盆,唯獨老爸不肯把那些老掉牙的缽頭扔了。倆人曾經為這事還吵過幾次架。
老爸說了,缽頭越舊,保存的味道效果越好。
財財明白,有些東西越舊越有價值。這些細節,很多人往往不在意。細節決定成敗呀。
財財突然發覺,老爸近來很少“家罵”了。有,也只是一、二罵。罵得也不再那么兇那么狠那么沒完沒了了。是不是因為兒子變乖懂事了,對魚丸上心了,還是因為自己年齡大了,脾氣慢慢改變了呢?財財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總是件好事。
這一頭心事輕了,那一頭心思重了。財財近來老在琢磨魚丸的事。他聽說雙獅鎮有好多家魚丸店,都在想著法兒打開銷路,準備打出雙獅鎮。財財想,再怎么著,雙獅鎮的消費量畢竟有限。況且魚丸店大幾十家,僧多粥少啊!他想到了網購,想注冊個網站,把“烏記魚丸”掛上去。
他把妹妹笑笑拉到房間,關上門,神神叼叼地說,我想在網上推銷我家魚丸。說這話時,財財的眼睛一直盯著笑笑,好像笑笑掌握著生予大權,她的意見,似乎決定著這事的最終結局。
電腦熒光屏上的光線反射在財財的臉上,笑笑發現哥哥今天的表情好怪,既神秘又詭異。
笑笑問,老爸的意思呢?
還沒跟老爸講哩。財財說,想先斬后奏,搞成了再告訴他。不成就拉倒,免得他又“家罵”了。
哥,你有沒發現,最近老爸的“家罵”好像少了。
我也是這么認為。財財說。他把笑笑按到電腦桌前,點著鼠標讓笑笑看他寫的網購“攻略”。
笑笑說,哥想得真周到。到時候咱們要忙死了。
財財說,咱雇人,多雇幾個人。
鼠標被碰到了,電腦屏幕閃了幾下,又恢復了原狀。
笑笑發現,大哥確確實實長大了,懂事了,說話辦事已經像老爸那樣果斷沉穩和絕決了。
電腦上出現了一個包裝盒的設計圖樣,財財說,這是我設計的包裝盒草圖,供人家參考。我要突出“雙獅”圖案,把“烏記魚丸”品牌打出去。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到時有訂單,就不會手忙腳亂了。
幾天來,財財一直在關注著網購的事。全天候開著電腦,時不時看看手機。
第二天,果真來了訂單,說是一斤裝的魚丸買五盒,先嘗一嘗試一試,要是會好吃,下次就多訂購啦。財財心里樂啊!雖然量偏少,畢竟很快就開張大吉,是個好兆頭。
可接下來的幾天,一點動靜都沒有,急得財財懷疑這個路子會不會行得通。妹妹笑笑安慰財財,哥你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沉住氣。再等兩天看看嘛。
又過了三天,財財聽笑笑的勸說,耐著性子等了。
到了第四天,笑笑比財財更沉不住氣了,一大早就打開電腦,一看,一下子進來了五六單,每單都是幾十盒,一斤三斤五斤裝不等。笑笑瘋了一樣,把財財從被窩里拉到電腦前,然后倆人樂得抱成一團,在床上打滾。
紙包不住火。魚丸上網銷售的事被老爸知道了,他不僅沒反對,反而大加贊賞,說兒子財財做得好,有眼光。需要的話,就雇兩三個伙計到店里當幫手。
財財第一次見老爸因高興的事“家罵”了。
咯伊老母,令爸不是老癡呆,這樣的事還是想得通的。直直講不就七八好,還用得著藏著掖著么?
原先的樓盤工地打來電話,說是工地上一位民工腳被磚砸了,叫他過去上班。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就立馬趕去了。他需要盤纏呀!他本來就缺盤纏。被騙走了那些錢后,就更缺盤纏了。沒有盤纏,別說到處尋找親人,就是肚子的問題也解決不了呀。
好天氣,他就下死勁地干活。雨天,工地停工,他就找餐館打聽魚丸的事。回答總是那句話,這里魚丸是本地產。
他也到超市、商場去打聽,那里的魚丸是包裝好放在冰柜保鮮,多半是魷魚和目魚做的花枝丸。產地嘛,都是外省,什么廣東、浙江一帶居多,就是沒有福建本地產的。大賓館大酒家又進不去,他很是沮喪。
傍晚臨近收工時,快遞送來一份包工頭的郵件。包工頭上一家大酒家宴請開發商,郵件沒人簽收。他上過幾年學校,會寫一些字,肚里有點墨水,在這群農民工中算是“知識分子”了。他簽收了郵件。還問了包工頭請客的酒樓,回去換件干凈的衣服,就把郵件送去了。他覺得這是上天賜給自己千載難逢的機會。
酒家很氣派。大堂正中,立著一樽巨大無比的彌勒佛。像是用整株大樹雕刻出來的。底座一邊刻著“招財進寶”,一邊刻著“笑口常開,笑世上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他感覺自己就是可笑之人了,與這酒家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卻找了個借口,硬是“闖”進來了。
他打聽了一陣,就先把郵件送到“花好月圓廳”給那位包工頭了。
又左問右問后,他溜到廚房。廚房里燈火通明,煙霧繚繞,香氣撲鼻。里頭人很多,男女都有。大廚子戴著高高的廚師帽,穿著白白的褂子。其他人戴著矮一點的白帽子。一群人過來過去,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他問一位小廚子,你們這有沒有魚丸?
小廚子說,有啊。
哪產的?
小廚子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問這干嘛?
他把來意簡單地說了說后,補充了一句,我過去的老家也是做魚丸。
不知是因了他與小廚子年齡相仿,猩猩惜猩猩的緣故,還是他一臉淳樸、誠實感染了小廚子,聽說是從閩南一個叫什么浦來的。
一位端盤子送菜的小姐正好走進來,接住話茬說,叫漳浦,我老家就在漳浦。
他把倆人感謝了一番,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他又在工地上干了一陣活。到了月底,結賬領了工資后,才去了漳浦。
他仍然是先找個小旅館住下,然后出去找事情做。
他找到一家鞋廠在招人,就去應聘,且很快就上班了。正是對口的活,來福建前,他就是干這一行的。輕車熟路,他干得很賣力,時不時得到車間的表揚,乃至廠部的嘉獎。
在鞋廠干活,沒有晴雨天之分了。也沒有節假日,每個月只有休息一天。這一天,只能用來處理個人的衛生,洗澡、理發、洗衣服,再沒有時間上街閑逛,料理其他事了。他也就想,先別急著打聽魚丸的事,把生活先安頓好,錢賺夠,盤纏攢足了再說。
因為他的能干,搶了其他人的風頭,把別人給壓了。同車間的幾位男員工看著不爽,羨慕妒忌恨油然而生。
鞋廠有個規矩,每天下班都要檢查,才能走出廠門,以防有人把鞋和材料藏在身上,帶回家。
這一天,他的身上被搜出一雙鞋來。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弄不清這鞋是怎么到自己身上的。他明白自己被人栽贓了,陷害了。他想起自己被表揚和嘉獎之后,碰到的那一雙雙鄙夷的眼睛。但他有口難辯,因為鞋就在自己身上,在衣服的口袋里,鐵證如山啊!
他被開除了。他又一次失業了。
無奈,他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他只好重新找活干。他在外頭整整跑了一整天,還算順利,終于找到一家煤氣站,活兒是搬卸煤氣罐,叫他明天上班。
回來時天色已晚,他在路邊攤隨便吃一碗面對付一下。
他沿著一條小巷往住處走。小巷很長也很偏,燈光照下來,讓人昏昏欲睡。他突然聽到小巷深處傳來呼救聲,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哭泣和悲涼。
他拔腿往前跑,微弱的燈光下,看見兩個年輕男子在搶劫一位女子的包。他沖上去對準歹徒干了一拳,又調轉身打向另一位歹徒。他的腰被最先倒地的那位歹徒抱住了,他甩了甩,沒甩掉。他的頭被對面的歹徒揍了一拳,他用踢腳與歹徒對抗。
他被兩個歹徒扳倒了,歹徒又一起壓在他身上,一陣拳打腳踢。他全身一陣疼痛,很快就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家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掛著吊瓶,頭、手和腳扎著繃帶,像被人五花大綁一樣,一點都不能動彈。他想,這下完了,自己成了活死人了,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尋親的事又一次成泡影了。他懊悔死了,頭一陣陣發脹,痛得幾乎要炸裂開了。他又一陣昏睡過去。
再一次醒來時,感覺病房很嘈雜,有人進進出出,很多人圍著鄰床的一位病人,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他看見那是一位老人,不知是那里不舒服,一陣陣呻吟。
他感覺老人很幸福,被這么多人圍著,關心呵護著。自己形單影只,孤苦零仃,身邊沒有一個人。偶爾有醫師和護士走過來,也是例行公事,量體溫,看吊瓶,候脈搏。他神志還有點不清,暫時還沒辦法進食,只能靠吊瓶補充能量,維持體能。
這樣過了幾天,他的病情略有好轉,神志也清醒了好多。他感覺病房冷清了。少有人來看鄰床的老人了。
一個小女孩在喂老人吃飯。他聞到了海鮮的味道。他使勁嗅了嗅鼻子,像是魚丸的氣味。他發現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盒子,隱隱約約看見幾個字“烏記魚丸”。他的眼睛亮了,很亮很亮。目光直了,如一把劍刺了過去。
他伸出仍然纏著繃帶的手揮了揮。小女孩以為他要吃魚丸,拿了兩粒過來。他使勁地搖著頭,又指指床頭柜。
小女孩提著盒子來到他面前,他看見盒子上果真寫著“烏記魚丸” 四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地址和聯系電話。他向小女孩點了點頭,臉上現出驚喜的笑容。
很快又消失了。他想,自己也許與“烏記魚丸” 無緣了。眼下這模樣,連醫療費都付不起,別說尋親了。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里躺到什么時候?即使能走出醫院,他還要吃飯,還要生活呀!飯錢,住宿錢,車費,路費,這些盤纏從哪里來呢?
他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復雜,越想越畏葸。越想腦袋瓜越痛得慌。他想暫時死了這份心,以后再說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半夜里又聽到嚶嚶的哭聲,財財知道這是老爸的哭泣了。老爸又在哭失蹤的弟弟了。看來老爸遇到傷心事和歡喜的事,都會想到弟弟,免不了要哭了。肯定每回都是面對弟弟那三歲時的照片哭的。
三歲時的弟弟很可愛。虎頭虎腦,皮膚白白凈凈。兩只眼睛又黑又圓,就像兩粒黑葡萄。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誰見了都想親一口,抱一抱。
財財的手機上也有弟弟的照片,是那天到老爸的房間偷偷拍下來的。
他打開手機,點了弟弟的照片,屏幕上亮出了弟弟的可愛的臉蛋。財財的眼睛潮濕了,心里酸得像被火星灼了似的。
一顆飽滿的淚珠落在手機的顯示屏上,摔成許多碎瓣,弟弟的臉蛋一下模糊了。
財財把頭埋進被窩里,泣不成聲。
吳曦
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霞浦縣作協常務副主席。現為《霞浦》鄉訊報主編。作品已在《福建文學》、《青年作家》、《散文選刊》、《散文世界》、《中國文學》、《當代小說》等各類報刊發表,獲獎。其中散文《觸摸遠靈》入選《2008最適合中學生閱讀散文年選》,并作為2010年讀書節美文美篇推薦閱讀。已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個人專集《吳曦作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