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就是一條河》匡民散文賞析
一條河,總會飄搖在我的夢里,彎彎曲曲而來,再彎彎曲曲而去,一次次撩撥起潮潤的思鄉情緒。
闖進城里三十多載,年過半百,兩鬢飛雪,思鄉便成了一道下午茶,時濃時淡。
清明時節,思鄉是在那個夜間的雨聲中突然濃烈起來的,故鄉一下子便揪住了我的心,整個人便在風中飄浮起來,踉踉蹌蹌地一頭扎進了故鄉的那條河里。
記得那是一條無名小河,坐落于村莊的西邊,我們便也跟著大人一起喊她西河趟。小河是一條季節河,別看她平日一副孱弱涓細羞羞答答的樣子,一旦發大水時節,你會為她的汪洋恣肆而大驚失色。那時的魚兒真多,在河水里穿梭來去,激起的水花讓人眼花。河兩岸和河水中全是網魚的人,清一色赤條條的男人,油黑的脊背,雪白的屁股,還有雪白的泛著桐油味的魚網。無名河即刻鮮活起來了。此時的這里成了男人的世界,女人是絕對不能靠近的。男人們公鴨子般亢奮地喊叫著,網起網落,便有一條條青脊銀腹紅鰭的魚兒被網住抬到了岸上,魚們不甘心地活蹦亂跳著,河畔的空氣里立刻彌漫著濃烈的魚腥氣,比大銅錢還要大的魚鱗在陽光下泛出炫目的光。
老家有句俚語:吃魚是魚鷹吃的,撅腚蟲瞎使勁。那時,我只能佇立在河岸上,張著嘴流著口水觀望,跟屁蟲似的。我還太小,還是個等待長大的男人。
枯水季節,漸成少年的我喜歡一個人到河床里逛蕩。那兒有無數的鵝卵石,還有金黃的細沙,岸邊爬滿老綠的藤蔓。某個秋天的午后,一輪大太陽投射下暖洋洋的光暈,一對已經長大了的男女靠著河岸緊緊抱在一起,一身的青草汁液。我掉頭跑了,心如狂鹿。河床,孕育愛情的地方……
抬頭間,便看到了前邊的一排河柳,依然那么矮矮的,永遠也長不高的樣兒。我的心跳奇妙地加速了,便向著那排河柳奔去。凝望那排老河柳,它們低垂著卑賤的頭顱,滿頭稀疏的長發披散著,有幾根默默垂落在水中,纏繞著幾絲蘚苔水草,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擺著。
沿著干涸的河床,我向下游蹀躞,腳下的鵝卵石發出一串清越的回音。河床兩邊一路生長著數不盡的野生植物,我輕輕地念叨著它們的鄉間俗名:啊,菖蒲,啊,芙秧,啊,薊薊菜,啊,車轍蓮,啊,香倒魂……記得鯉兒的身上有一股濃濃的青草氣味,混雜著一股淡淡的香倒魂的味道,永遠妖嬈在我的鼻翼。
我和鯉兒有“情況”是在上高二時,現在想來只能算作朦朧愛情,她特別好的數學成績讓我佩服而喜愛,我特別好的語文成績讓她羨慕而生情。鯉兒是個早慧的女孩,身上總有一股女性特有的氣息讓我著迷,尤其是她那雙清澈如秋水的大眼睛對我有意無意地顧盼,從中我能體驗出無限的感動和幸福。也許,這就是愛情。也許,我也是早熟的。
河中央的那一脈細流,有孱弱如針的魚兒游戲,細細的河脈流淌著屬于無名河的精液,輻射著潤澤著,飄搖著不滅的河之魂。
終于,我又來到了那個河水自然沖積的沙島,可早先那里金黃的沙子不見了,一層薄薄的淤泥覆蓋了沙島。我的心抽緊了,這層污黑的泥皮糊住了我的眼鏡片,再也找不到我淚水風干的化石了,再也找不到那灘生命疊印的青春精血了,再也找不到鯉兒拓在沙灘上竭力仰望的身影了。鯉兒,這個在夢中與我約會了三十多年的同學戀人,高考落榜的她在河邊轉悠失神落水,便被一時暴戾而泛濫的無名河水吞噬卷走了。
鯉兒,你孤獨地躺在故鄉的地下,升入天堂的靈魂一切安好?
又是夕陽西垂,火燒云堆積在西天。我抹去了兩顆不知何時滾下的淚珠,我要走了,回到熱鬧繁華卻讓我變成蘚苔水草下的小魚的城市。
最后撫摸一把那一排月老似的河柳,它們的皮老朽得一摸便掉一捧粉屑,紛揚著一股天地間的蒼涼。我知道它們直到枯死還要守望這一段河岸,就好比我的殘夢還將守望著故鄉的這一條河流那樣。
故鄉就剩下一條河了。
故鄉也就是一條河,流淌著我綿延不絕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