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詩人、廚子與畫家
《馮杰:詩人、廚子與畫家》
灰竹子/馮杰。
十多年前馮杰即是名譽詩壇的詩人,那時他戴一副圓圓的復古眼鏡,周身是謙謙君子的民國范兒,在一群寫字人中鶴立雞群,乍一看恍惚有詩人徐志摩的影子。但馮杰骨子里并不是那種熱烈的浪漫詩人,他的文字即使醉眼蒙眬,也清醒地掃視著眼前的路,從不會迷失在風月里。藝術家在自我的藝術世界里,要一座山就搬來一座山,要一場雨就喚一場雨,當然全由他來主宰。具體到生活中,藝術家分兩類,一類是把藝術的邊界擴展到生活中,生命力或是愛的能力超強,比如張大千、齊白石。還有一類藝術家不是這樣,他超脫得不食人間煙火,人間一切都成為藝術負累。比如林和靖,這么大一個藝術家,孤高恬淡,清心寡欲,竟然過著梅妻鶴子的生活,只覺得青山綠水與他相宜,他把情感轉移到他喜歡的一切風物上來。
馮杰應該屬于第三類。他分得清生活與藝術的界線。翻遍他的畫作,也不見風月的影子,故其非鴛鴦蝴蝶派。讀他的書,是一種鄉村植物普及,他竟然知道那么多的野草名字,他又從野草名字中去生發才子佳子的想象,那些童年時的野草讓他憶起,在他筆下有了光影,有了傳說,成了會行走會說話有故事的精靈。一個個叫起來,都是早年失散的可以慰藉寒涼的朋友。他寫地黃,言及是一種澤馬之草。我上網查了方知,地黃就是我小時候到地里薅草經常拿來吮吸的那種,它頭頂著橫七趔八的桃紫色小喇叭花,渴了,我和小青小紅們便抽出來一朵朵帶著細管子的花,像蜜蜂一樣咂吧咂吧它的花芯,甜甜的,安慰一下童年孤獨單調的味蕾。
至今仍記得他的散文《月光轉身離去》。想是在一個夜晚,鄉下的月光,鄉下小酒肆油漆斑駁的木桌子一幕幕來到他眼前,鄉間的氣息、鄉間的人物順著記憶都來找他。雖說他是頭頂著光環進城當專業作家,但漠然闊大的城,也會讓他生出淡淡的無措。所以,在繁華的背后,他的魂靈常常溜到鄉下,去找他熟稔親近的一切來悄悄聚會。
草木是卑微的,又是堅韌的。馮杰用自己的文字一一尋找它們,和它們相識,索隱,對話。那么多草木的名字,怎么記得那么清楚呢?真讓人嫉妒呢。想必是姥姥姥爺教的,他們陪伴了馮杰的童年和少年,許多對生活對世界的認知和經驗最初是從他們身上得來的。他寫北中原的草木,也是在寫自己對逝去親人的緬懷,那種撫念之疼在敘述中就能輕輕地觸摸到。
馮杰喜歡梁實秋周作人一路的文字,閑適的格調,淡雅的筆意,一一呈現著故土的風俗人情。從自然的書寫到文化的剖析,他的觸角延伸到歷史上那些隱逸的、富有才學的,有一肚子不合時宜、與當世格格不入的高士。他在寫荊芥時聯想到張岱、八大山人、傅山等是一身荊芥味。他如此愛這些草木,引這些人物為同道,連味道也沁入了靈肉。其實,人何嘗不是另一種草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就是自己的鏡子,就是自己最終的化身。
他的《說食畫》是他一個人的私家菜,搜集來自北中原的食材及烹飪方法,讓人感覺他是一個從小就懂得烹飪的廚子。而以他的身份,又不是一個普通廚子,他用詩與色彩烹飪了來自北中原大地的一道道豫菜,讀者見識了他的食譜,也品出了艱澀人生的味外之味。
在現代社會里,讀馮杰的書感覺我們還生活在鄉土田園里,生活在手工制作的溫暖里,姥姥與母親在物質匱乏時期,把一些可吃的、別人棄掉的,都想辦法做成嘴里可嚼食可填肚皮的食物。這種雖然貧樸、仍不失一家融融燈火的影像,深深地留在對親人的追憶里。而現在網絡世界,生活大不一樣了。好多年輕人不會做飯,不肯學廚藝,整天以外賣打發日子;即使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即使家里冰箱滿滿,也還是懶得動手。廚房清冷的家是沒有溫度的家,源于家庭的愛也會大打折扣。吃著飯店商業生產的飯食,一點也品不出家的味道。現代人失去了這種福分。
這兩年馮杰畫畫如火如荼。每天在微信里可以看到他的新作隨著早晨的日頭冉冉升起。他把那么多中原人熟悉的草木、牲畜、小獸、飛禽,無一不滲入他的筆墨與色彩中。
仿佛是他與人的對話越來越少,與他的這個色彩王國對話越來越多。藝術家在自己的世界里是自由的。他的畫越來越畫出一種自信,畫出一種氣勢來。別看是小品畫,馮杰兄筆下的鐘馗李逵皆咄咄逼人,格外神氣,揮起斧頭來自有一種掃盡人間一切害人蟲的厲色與勇猛。馮杰畫的蘇東坡,人物旁繪的是象征氣節風骨的碧竹,題款為蘇子的詞《定風波》,“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有一種道家的灑脫與超逸。盡管馮杰說他不信佛也不在道。我看他天天在宣紙上畫這些已經是“五迷三道”了。
再看他的書法,無論從內涵還是形式都十分入蘇,寫得一手漂亮的蘇體,一眼看上去,好像都與蘇子的詞句 “莫聽穿林打雨聲”有關。他那傾斜的蘇體因了風雨從右上方那個方向潲過來。詩人的字總是帶著想象的痕跡,帶著自然風物的氣息,沐浴其中,發絲會掠過一絲絲涼意。
都說顧城是童話詩人,他把太陽下的沙灘看作正在燒烤的面包。但我覺得馮杰兄是童話畫家,或者是寓言畫家。他聽得懂草木與走獸的語言,是它們的代言人。他寫大樹,寫瓦,寫北中原的種種美食,賦予他們一種風神。他畫一只葫蘆,便聽得出“葫蘆有聲”。他畫一棵白菜,便想到“我心素如此”。即使畫兩牙西瓜,他也把它們看成兩座紅山,何其童真澄澈,語言仿佛鑲著太陽的光邊。
你是魚嗎?/馮杰。
偶有新詩/馮杰。
書法和鴨子/馮杰。
誰說他的文字不涉足政治,他的《水滸》系列人物畫顧左右而言他,時不時朝現實放一兩枚箭矢,然后歸納為一句話,宋朝距現在一千多年,今古依然。
馮杰的詩文在華人圈負有盛名。一次又一次,他的書越過那一灣淺淺的海峽,在對岸亦引起不小的熱度,收獲眾多的嘉譽與褒獎。臺灣詩人痖弦在河南文學院與河南詩人的一次見面會上說,馮杰在臺灣獲的獎項如此之多,他家的房子都是拿獎金蓋的吧。這話一定沒有假。在畫界,他也愈來愈擁有自己的文人畫地位。在街上,偶爾會遇到茶店里掛著的馮氏貓頭鷹,在城市的水泥叢林里,棲息得有點寂寥。他墨色淋漓的芙蕖,倒是越畫越肆意張揚,蓮的身姿努力從重重的墨葉里掙扎出明亮的節操與風骨。
總覺得馮杰到《故事家》作主編有點不妥,一個吟詩弄墨的書生混入了志異書怪、引車販漿的熱鬧與傳奇中,有點格格不入。每次拜訪他之后,包里總會裝滿花花綠綠新出版的《故事家》。幸運的是,他在此任上,依舊用自己的方式詩意地敘述北中原的風物。骨子里的東西不可改變,他仍然以自己的方式獨標于時代。
從他客居鄭州到現在,已十多年。有一次在孫公的農莊,大家飯后去散步,他告訴我,我就不去了,腿疼不得勁。你看拜倫就是這樣。他真夠風雅的,身上的一點毛病也要跟詩歌聯系起來。這就是他身上抹不掉的詩歌精神與詩歌的尊嚴吧。
“猶恐星墜驚夢醒,不敢獨擎長夜燈。試問能燒幾斤愁?門外空枝正連風。”馮杰當鄭州人十多年了,一直沒把這里當作真正的家,以“客居”稱。好幾次周末打電話,他都以長垣腔告知,“我在長垣呢”。
那里有他的聽荷草堂,那里有他熟悉的鄉村美食。大概他又回去為家人當廚子去了。
寫下這個題目,忽有人提醒我,日本古代高僧、書家良寬生平最不喜“書家的字、廚師的菜與詩人的詩”。莫不有逆?深入其禪理、書法方知,良寬意在崇尚自然,討厭匠氣,主張自性。他淡泊物質,乞討糊口,棲息在一間草庵里,樂于與小朋友嬉戲玩耍,童心未泯。稍加思忖,良寬的妙言放在我書寫的對象上竟是一種契合。嘿,這就對了。wy
美編 敏子 [email protected] 編輯 饒丹華
生動的木雞/馮杰。
中秋的故事/馮杰。
怕他個鳥/ 馮杰。
詩言志柿也言志/馮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