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惜海棠》解讀賞析
卜算子·惜海棠
劉克莊
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
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
一
片片花瓣如蝶翅那樣輕盈,點點花朵像血液一樣鮮紅。如果說老天爺不是愛惜海棠,為何給她這千嬌百媚的顏容。
早晨看見樹上花兒正繁茂,傍晚看見枝頭花兒已稀少。如果說老天爺真心愛惜海棠,為何總用風吹雨打將她侵擾。
二
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后村居士。南宋莆田(今福建莆田)人,著有《后村詩話》等。論詩推重陸游和辛棄疾,崇尚豪放風格,主張詩歌要有情趣。《后村詩話》保存了一些宋人詩集中沒有的作品。《四庫全書》稱:“宋代諸詩,其集不傳于今者十之五六,亦皆賴是書以存。”一生致力于抗金復國大業,卻屢遭當權者的排擠、壓制和迫害。
三
鮮花早晨還是活生生的,到了晚上就不存在了。一陣微風吹來,一陣風雨過后,繁花滿地,回到了它的源頭。花落如歸。劉克莊為什么惜花,因為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無奈。
劉克莊還有一首詞,專寫海棠。兩詞同一寫花,而角度各異:
盡是手成持,合得天饒借。風雨于花有底讎,著意相陵藉。做暖逼教開,做冷催教謝。不負明年花下人,只負栽花者。
“巧”,花的生色真香如在目前,包含著花的氣韻美和內在美。“百種千般巧”,是造化的有情。“雨洗風吹了”,是造化的無情。
正確的答案則當在它們兩者之外。推而廣之,世間萬物也莫不可作此一問,無異于一篇以花事為題的“天問”。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生、世間一切好的事物都是不耐久的,但是自然,人,豈能無情?劉克莊從中看出了人世無常,天公無情。
太陽不是生物,但是有生命。自然是有生命的。這個生命也就是有情。
如果自然無情,為什么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為什么四季輪回,花開花落。同時也有一個問題,如果自然有情,為什么花開花落,生死輪回?
人是時間的賦形,比流水更真切,比夜雨更緊迫,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我們就老了。上天造出美好事物,卻又一一打碎給人看。
四
據《開元天寶遺事》載,天寶初,寧王惜花,以紅絲連綴金鈴,系于園中花梢之上,有鳥鵲來,即拉鈴驅之。
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花開時,士庶竟為遨游。
吳越國錢武穆王妃每春均往陌上觀花,錢王在降宋后奉詔去北,行前派人致書觀花。未歸的王妃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吳人用其語為歌,含思宛轉,聽之凄然,蘇軾以為其詞鄙野,曾改為陌上花三首。其中一首是:“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后風流陌上花。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教緩緩妾還家。”明人王世禛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二語艷稱千古。”名花美人,此王癡情,此妃有幸,此花終得知音也。
陸游:“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蘇東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既愛梅花,也愛海棠。
元好問:“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明代高啟《梅花九首》之一是:“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寫出了梅花的清高和秀美,氣節和高潔,風骨和精魂。詩中透出了知音難求的渴盼,自己是高士,是美人,可是寂寞地開了多少個春天,沒有人來賞識,也正是作者自身的寫照。
五
生命是一個非常漫長的經驗,能夠感受到春天百花綻放的人,大概必然要在某些時候看到花的凋零的哀傷。
這首詞同紅樓夢的主旨有相通的地方,造化創造出這么多的美好事物,然后又把她們一一毀滅,唯一區別在前者是自然,后者是人為。
曹雪芹創作這么一個美好的事物又把它毀滅掉。《紅樓夢》曲子里的“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有奇緣,為何心事終虛化?若說沒奇緣,為何偏偏遇到他?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打風吹了。”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繁華過后,對繁華的追憶,等于生命同時看到荷葉生和荷葉枯。
眷戀與舍得生命的兩個狀態、兩種情感都有,眷戀荷花盛放的同時,不應拒絕荷花枯萎。曹雪芹創造了美好人物,又一一毀滅。林黛玉最喜歡留得枯荷聽雨聲。
林黛玉“秋窗風雨夕”,意境和“荷葉枯時秋恨成”很有關聯。李商隱的這首詩,竟和劉克莊“片片蝶衣輕”有異曲同工之妙。
愛花即是愛女人,愛生命。生命多情,一如依依楊柳,灼灼桃花。
女人愛花,也就是愛自己。看見花落,也就是看到自己的紅顏老去。
在生命里最眷愛的人,有朝一日終將離去。青春終將逝去,林黛玉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她聽到《西廂記》的曲子,“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禁不住傷感地流下淚來。
任是庭院深深,也逃不過光陰。春去秋來,落紅陣陣,不禁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