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輝·上帝沒有答應送你一座玫瑰園
旭輝·上帝沒有答應送你一座玫瑰園
旭輝
一個女人,病得很嚴重。她進入由病友組成的圈子,躺在她們圍成的圓圈里,有一位女士為她禱告,希望她能完全治愈。她感到平靜和安心。
可是她仍舊在想:為什么是我呢?我沒有做過什么壞事啊,為什么報應會來到我身上呢?然后又會想:憑什么呢?那些被同樣的苦難折磨的人那么多,我憑什么要比他們幸運呢?為什么我們每個人就不能不經受苦難折磨呢?
她疼痛,然后切身感知到了別人的疼痛。就像她和別人原本是一只被利刃分剖開的瓜,借由疼痛,又長在了一起;又像一個孤島,借由不幸和別的孤島重新聯結。她希望自己能夠活得久一點,好用自己經由疾病學來的東西,化身螢光,幫助別人度過重病將死這段幽深晦暗的路。
就這樣,病痛好像一把刀,把她的混沌麻木的感知劃開,又好像打開一扇窗,使她看到更遼遠闊大和幽深細微的世界。死亡就在不遠處,它是釘子,是荊棘,是禪師,是星,是月。
有一部很老的電影,叫《狗臉的歲月》,故事主角是一名12歲的小男孩。他母親死了,他的狗兒被帶走了,他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還不算太糟,”他說,“因為可能還有更糟的事,譬如那個剛做完腎臟移植手術的人,他很有名,你在電視新聞上可以看到他。但他還是死了。”他的名言就是:“情況可能更糟,你一定要記得這一點。”所以,“其實和許多人比較之下,我算是非常幸運了。”
這么說來,我們每個人都是幸運的。死亡哪怕就在不遠處,我們還活著,對不對?就算我們很快要死,可是我們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我們的心胸甚至比以前更闊大,更慈悲。
當我在看守所見到這個男孩子的時候,不由被他清清秀秀的眉眼吸引。他不過十七八歲,繁葉初花一般的年紀,卻因為敲詐、搶劫比他幼小的人而身陷囹圄。而且很奇怪,被他欺負的全都是小女孩,最大的不過15歲,最小的只有十來歲。這樣一個師范學校的學生,將來是要教書育人,傳道授業的,如今卻坐在鐵窗里面和我相對而視。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他莞爾一笑,笑容很好看,臉上籠罩一層青草汁一樣新鮮的青春:
“你看吧,我老爸愛上別的臭女人,和我媽離婚了。我媽跪著求他不要離開,他都不肯。我媽難過得自殺,躺在醫院里,我給爸爸打電話,說讓我爸來一下,我媽想見他。那個臭女人在旁邊說:‘都已經離婚了,還見見見,見個鬼!’結果我媽到死都沒能再見上我爸一面。到現在我沒有吃,沒有穿,沒有爸爸媽媽疼愛,都是那個臭女人害的!你說,我該不該報復女人?”
“可是,”我心痛“,因為臭女人害了你和媽媽,你就要害別的女孩子嗎?你可知道,你的行為,給她們造成多大的痛苦?”
“我管她們痛苦不痛苦,誰又管過我痛苦!”
談話進行不下去了,他眼里閃動著和年齡不符的毒恨和陰狠。
這個孩子心中有根刺,是別人給他扎上去的,然后他又拿出來像匕首一樣亂刺,把身邊的人扎得鮮血淋漓。
可以說這個孩子偏執成狂,也可以說他求告無門,不惜以命相酬的冤深似海。無論怎樣,它都讓我無法超然對待,只覺深重到無力的悲哀,海水一樣漸漸地漫過來。世間苦情也多,倒不如遺忘一些些。當收手時收手,當放下時放下,騰出光陰好種花。
董橋的書里提到英國倫敦一個賣書的老先生,從不對客人做推薦,客人不免一邊付錢一邊抱怨,說是不知道書買回去合不合意,老先生說:“我并沒有答應送你一座玫瑰園!你再翻清楚才決定要不要吧。”
上帝就像一個賣書匠,他也并沒有答應送我們每個人一座玫瑰園。天光云影,光便光,暗便暗;云影來便來,去便去。眠鷗宿鷺,鷗眠也是白,鷺宿也是白。災難與疾患來了,那就讓它如實地存在。印度的拉馬納尊者說:“你們時常為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而感謝上帝,卻不會為了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壞事而感謝它,這正是你們所犯的錯誤。”確實。事哪有好壞,玫瑰園和垃圾場同樣存在。說到底,不管世路荊棘幾多,坎坷幾多,不公不平不正有幾多,玫瑰總歸是要自己種的,種在心里的玫瑰園也要自己經營,自己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