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二)·一》鑒賞
作者: 曹增渝
冰心
那天大雪,郁郁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只這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去時的蹤跡?!酌C5拇蟮厣希€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剎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蘇東坡的: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復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他如迎面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他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里,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松濤細響之中,四面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松梢了!
三,七,一九二四,青山。
作為《往事(二)》的第一節,這段文字照例有一種序言的性質。它以一種對于個體生命的感悟為主旨,因景生情,借題發揮,既起到了統領全篇的作用,又成就了一節精美雋永的散文詩。
開頭娓娓敘說的仿佛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瑣事:送行所留下的足跡,待到歸來時已被雪花掩蓋得無影無蹤。然而,這里確實暗示著一種嚴酷的事實。在廣袤、神秘的大自然面前,個體的人生及其留下的蹤跡竟是這樣的無足輕重,渺小易逝。無怪乎作者的心會“沉沉的浸入悲哀”。
這其實是古已有之的慨嘆。作者在這里恰到好處地引用了蘇東坡的詩句,并且基于“雪泥鴻爪”這個著名的比喻,進而抒發了人生渺茫的感觸。
但作者并沒有因此而消沉頹喪,恰恰相反,正因為生命蹤跡的易逝,她才更要用紙筆將其留存下來,才更加珍惜這“頁頁佳妙”的生命歷史。這里,覺悟到個體生命的局限和執著于生命與文學的追求,是一致的。這是一種更清醒、更辯證的生命意識和生命哲學。
《往事(二)》是冰心赴美留學以后所寫。經過一段辭親去國羈留異域的人生體驗,作者的精神世界變得更加豐富也更加敏感、更加博大也更加細膩。這節散文詩可算是一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