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氣節如花
西風·氣節如花
西風
她是我的文友,雖然她的文章我讀了不少,卻一直十分缺心眼兒地認為文里那個突然得病,不能行走,成了“紙人”的倒霉女主角不是她,是別人。究其原因,也許我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倒霉的病。倒霉到一夜之間連絲襪也穿不上,不能刷牙,不能洗臉,不能下床,不能動彈,按不下電話鍵,只剩眼珠還能“間或一轉”——我還以為這種叫作“行進性肌無力”的病只不過小說里杜撰出來的呢。
還有一個,也是我的文友。她的文章里面時常出現“輪椅”這個關鍵詞,我也仍舊十分缺心眼兒地認為那是杜撰,這個世界哪有那么多飛來橫禍,會把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在17歲的時候軋成癱瘓。可是這卻是真的。
不過,這不能怪我。不是我感覺遲鈍,而是她們的文字里沒有灰色,沒有絕望,沒有玩世不恭,沒有迎風灑淚,對月長吁,有的是對生活滿滿的珍惜、珍愛、感動、感恩——要怪,就怪她們從不標榜不幸。這兩個朋友,一個恢復到能打孩子,能刷牙,能洗臉,能自己坐著輪椅去衛生間;另一個,找到疼愛自己的人,坐在輪椅上結了婚。她們體會了失去一切時的艱辛,憤怒和絕望曾經像一陣颶風,差點毀掉她們的生命,把她們賴以生存的信心連根拔起,于是,當她們從泥淖中終于站起來,就變成兩個太容易快樂、太容易滿足、太容易驚喜、太容易幸福的人。
讀史,最容易讀到“氣節”兩個字。方孝孺寧肯被夷十族,也不肯起草一道詔書,是氣節;文天祥百般被誘,也不肯投降元兵,是氣節;屈原為什么懷石投江?亦是不肯看到自己的國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活喪亡,這也是氣節;就連那個不食嗟來之食的乞丐,只為要堅持一個做“人”的尊嚴,竟不惜拿命來換,這也是氣節。想來氣節這種東西如同明月,只有夜靜更深,露涼霧重,雪壓冰封,戰爭、動蕩、饑荒千錘百煉,才能打造得豪氣沖天,平時的柴米油鹽、瑣碎光景里根本看不見。可是,看不見,不等于不存在。
哪怕現在出有車,食有魚,“活著為什么”卻成了無處不在的困擾。有的人吸毒,有的人酗酒,有的人頹廢,有的人垮掉,有的人唯我獨尊,有的人揮斥方遒,有的人行尸走肉,有的人追腥逐臭,“氣節”這兩個字,對于現代人來說,仍舊如色里膠青,水中鹽味,至少成為一部分人的生命底色。
這樣的人,在沒有路的時候,憑著殘疾之身,能給自己硬挖出一條路來;在厄運來臨的時候,能把痛苦嚼碎、吃下、長出氣力,刀劍出鞘,跟命運對峙;在完全有資格放棄和頹靡的時候,能把所有放縱的理由堵死,然后選擇堅持,所有這些,大約都可以稱作氣節。
這樣的氣節連她們本人都沒有意識到,更沒有“作秀”的成分在,而是一種純天然的非自覺狀態,既不標榜,更不夸飾;而且它的范圍小到僅僅是對個體生命的鄭重對待,和歷史大環境中的大氣大節比起來,只能算是“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但是,誰也不會想到,這兩個字支撐起來的兩個弱女子,會寫出這樣的文字:干凈、溫暖、純潔、就像一張細細密密的網,網住花香,網住蝴蝶,網住幸福,網住愛。沐浴在它們的光輝里,就像站在北國凜冽的荒原,看到美麗的小雪花,撲閃著玉色的小翅子,飛舞得滿天滿地;又像走在涌動的花海里,整個天地間都是令人恍惚地落了又開的繁華與美麗。
說到底,有的時候,“氣節”兩個字并不是閃著寒光的利刃,一定要刀頭飲血,對整個世界都有一種不可商量的決絕,它也可以波光瀲滟成一片溫柔的海。只要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把凡俗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認真而美麗地過,那么,這種氣節折射出的生活態度就是被尊敬的。我們有了它,如同草有了骨,花有了心,整個時代都有了尊嚴,有了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