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

骨忒，骨忒——骨忒，骨忒，骨忒——骨，骨，骨，骨——這是一種聲音，一種玩指關節（游戲）的聲音。玩指關節的方法是這樣的：天天把手指的關節硬折，用力地折。最初不發響聲。漸漸就有“的，的”之聲。后來隨時隨地，經主人一按，即“骨忒，骨忒，骨忒”地繼續不已。吾國善于仿這種游戲者，大多數為理發匠。

希臘哲學家巴拉圖（生于公元前四二七年，卒于三四七年），一天早晨碰見一個男孩正在玩這種游戲——骨忒，骨忒，骨忒，聲音很脆。巴氏大大的責他道：“不長進的東西！不長進的小東西！好的事情不做，這樣虛擲光陰！”那個男孩已經弄慣了他的指節，嘻嘻地微笑，又不知不覺地骨忒一聲，說道：“這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你為什么這樣大大的罵我？”巴氏答道：“這是習慣，還是小事情么？沒教訓的東西！”

“習慣成自然”“習慣是第二天性”……這都是形容習慣的把持力。我們幼時得了惡習慣，終身不能脫離；例如，隨處吐痰。所以為父兄者，應該注意子弟的習慣。小孩子常常以石擲鳥，以棒打狗，以巧計奪同學的玩物，以粗辭罵家中的仆人。溺愛的父母看見了，聽見了，非獨不肯責罰，反而哈哈大笑。他們以為小孩子應當有這種活力，有這種精神；否則將來長大成人，不知道處世的方法。其實大誤大謬，這種惡行，倘然成習慣，就是將來的殘忍，將來的不法，……。我有五言歪詩，如下：

習慣成自然，

物無比之堅。

少小不奸惡，

老來成圣賢。

癖性已沾染，

醫師不能痊。

為人父母者，

最忌是心偏。

我已經寫了幾乎五百字，本想停止；但是我還要講一件關于惡習慣的事，所以繼續下去。

我所要講的事，只發生于吾國，別國似乎沒有。這件事就是敲臺拍凳。拍凳比較敲臺為少，故下文專講敲臺。

敲臺，亦稱擊桌。吾國許多文人，在閑談的時候，好用手指在桌上篤，篤，篤地亂擊，想是鄭重語勢的緣故。或者用手掌在桌上拍，拍，拍地亂敲，想是心中狂喜的緣故。我有一位從外路來的朋友，就有這種舉動。我再三提醒他，然而他總不注意。我們是熟識的好朋友；他敲我的桌子，當然不成問題。有一天，他不知不覺地敲了舊式店鋪里的柜臺。他們馬上不答應，要他賠不是——點蠟燭，放鞭炮。其實，我那朋友，存心不惡，并非有意觸他們的霉頭。他弄慣了，少年時候沒有人提醒他；所以至今未曾改去，所以鬧了一個小笑話。

堅強哉，習慣！我們習于圣則圣，習于閑則閑，習于盜則盜，習于賊則賊。舊時法國有一個小孩子，雙臂全失了。他用腳代手。漸漸地他能夠用腳雕刻，用腳脫帽，用腳縫衣，用腳梳發，用腳放槍，用腳玩紙牌，……總而言之，凡他人用手所作之事，他都能以腳為代。旁觀的人，以為極奇，贊嘆不已。其實，習慣而已。看書看得快，寫字寫得美，也是習慣。

原載一九四四年五月一日《中華月報》第七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