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立基

【作家簡介】普拉姆迪亞·阿南達·杜爾(1925— )是印度尼西亞獨立以來最負盛名和最有代表性的作家，被評論家譽為“印度尼西亞迄今為止最偉大的作家”。他出生于中爪哇的一個小城鎮布洛拉，父親是小學校長，早期激進的民族主義者，因屢遭荷蘭殖民當局的打擊和迫害而意氣消沉，后來淪為賭徒。母親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一生含辛茹苦，操勞家務和主持生計，對子女管教甚嚴。父母對他的成長和日后的創作都有深遠的影響，在他的許多作品里經常可以看到他們的影子。普拉姆迪亞少年時期有相當一段時間處于逆境。日本占領時期家境更加困難，他作為長子不得不負起撫養八個弟妹的重擔，嘗盡生活艱辛。這段生活經歷成為他日后創作的一個重要源泉。日本一投降，他立即投入八月革命的洪流，參加捍衛民族獨立的戰斗。1945年10月他加入人民保安隊(印度尼西亞國民軍的前身)，被派往芝甘北前線當戰地記者，同時開始從事創作。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勿加西河畔》(1951)就是以著名的克拉旺—勿加西戰斗為背景、正面描寫獨立初期革命戰士的戰斗風貌。1947年他在雅加達散發傳單時被捕，在荷蘭監獄里關了兩年多，直到1949年底“移交主權”后才獲釋。獄中兩年多，使他有充裕的時間去進行思考和醞釀，通過獄中生活和接觸到的各類犯人，又使他擴大了視野和加深了感受，所以這段時間便成了他創作的旺盛時期，一共出了三部短篇小說集和三部長篇小說，而以《游擊隊之家》(1952)作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出獄后，他對“移交主權”后的社會現實不滿和失望，寫了許多暴露性的小說，針砭時弊，為掙扎在饑餓線上的小人物的命運吶喊和呼吁。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雅加達的故事》(1957)和中篇小說《貪污》(1954)(漢譯本改稱《誘惑與墮落》)。1957年開始走上文藝為人民服務的道路。1959年被選為人民文化協會中央理事會理事和文學協會副理事長，積極貫徹文藝為人民服務的路線，與各種資產階級文藝思潮開展斗爭。這個時期發表的兩部中短篇小說《南萬丹發生的故事》(1959)和《鐵錘大叔》(1965)可以說是他直接寫工農題材的第一次嘗試。1965年“9·30事件”后，他再次被捕，前后被關押近15年之久，于1979年底才從布魯島拘留營里被釋放出來。在關押期間，他仍沒有放下筆桿，在極困難的條件下仍筆耕不止，創作了不少優秀的長篇作品，而以《人世間》(1980)等四部曲最受好評，被認為“不會比那些榮獲諾貝爾獎金的巨著遜色”。

《人世間》，北京大學研究組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

【內容提要】故事發生在1898年，地點在東爪哇的大商埠泗水附近的一家荷蘭人的大農牧場——“逸樂農場”。小說的主人公一個叫溫托梭羅姨娘。所謂姨娘是對給白人充當小妾和姘婦的土著女人的蔑稱，在殖民地社會里處于最低賤的地位，從殖民地法律上講，她連對自己所生子女也無母親的權利。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卑賤的姨娘，靠自己的刻苦學習和努力奮斗，終于成為農場的實際掌管人。另一個主人公叫明克，是土著貴族官吏的公子，當時荷蘭高級中學唯一的土著學生。他羨慕西方的科學文化，但不甘在白人面前低聲下氣，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溫托梭羅姨娘生有一男一女。男兒羅伯特向著白人父親，自認為是歐洲人，鄙視土著人。女兒安娜麗絲向著土著人母親，自認為是土著人。兄妹倆代表兩種不同典型的混血兒。一天，明克在同學的邀請下去“逸樂農場”作客，遇到了安娜麗絲，兩人一見鐘情，溫托梭羅姨娘也有意促成兩人的結合，要明克搬進農場里住。明克起先猶疑，對這充滿神秘氣氛的農場感到不可思議，一個沒有上過學和受人鄙視的姨娘怎么會說一口流利的荷蘭話，不但舉止文雅而且學識淵博。但為了能同安娜麗絲朝夕相處，最后他還是同意搬進去住。在農場住了一段時間之后，明克從安娜麗絲那里了解到溫托梭羅姨娘悲慘的身世和非同尋常的經歷。她原名叫薩妮庚，14歲時就被她在荷蘭糖廠當小職員的父親賣給糖廠的荷蘭經理梅萊瑪當小妾。從此她與家庭決裂，發奮向她的白人主子學荷蘭語，學西方文化和近代管理知識，從當助手一直到當農場的實際主管人。農場在她的苦心經營下，成為泗水郊區最大的農牧企業。有一天從荷蘭突然來了一個叫毛里茨的白人工程師向梅萊瑪興師問罪。原來梅萊瑪在荷蘭已有妻室，毛里茨就是他的兒子，揚言要告其父另娶土著女人的重婚罪。溫托梭羅姨娘頂住了這狂風的襲擊，而梅萊瑪卻從此一蹶不振，整日逛妓院沉湎酒色，農場的大小事全靠溫托梭羅姨娘一人張羅。明克在農場住下去，仿佛已成為家庭的一員。有一天突然來了警察，把他押送回B縣。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罪，要押去見何人。到了B縣衙門，逼他按傳統的封建禮俗趴在地上叩見縣太爺。這對于受西方現代文明教育的明克來說，無疑是一次殘酷的精神折磨。縣太爺坐在古董似的安樂椅上用公牛生殖器制成的鞭子敲打著他的腦袋，對他進行嚴厲訓斥。從聲音里他才知道那位縣太爺就是他的父親，已經從一個小官吏擢升為縣太爺了。父親要他斷絕同溫托梭羅母女的來往，另外要他在縣太爺就職典禮上當翻譯。明克出色地完成了翻譯任務，在他的母親的同情和支持下，又回到了“逸樂農場”，繼續在泗水念書。安娜麗絲的哥哥羅伯特一直對明克懷有敵意，想方設法加害于他。后來明克才知道，早先強奸安娜麗絲的壞蛋就是這個衣冠禽獸羅伯特。羅伯特一貫不務正業，到處尋花問柳，在他陰謀失敗后便離家出走了。有一天，人們在追捕一個可疑的刺客時，發現梅萊瑪倒在一家妓院的地上中毒身亡。明克與溫托梭羅姨娘涉嫌被法院傳訊，實際上是殖民統治者對土著人的恣意侮辱和迫害，企圖把梅萊瑪的死說成是土著人對白人謀財害命的結果。幸虧妓院老板出來作證，白人檢查官的指控才被駁回。明克以學習成績名列全校第一而畢業了，他立即同安娜麗絲按伊斯蘭教的法規舉行正式婚禮。但他們沒有過上幾天幸福的日子，災難便接踵而來。安娜麗絲的同父異母哥哥毛里茨向荷蘭法院提出財產繼承權的問題，同時援引白人的法律，不承認安娜麗絲與明克按伊斯蘭教法規結成的夫妻關系，以未滿18歲為由要求把安娜麗絲遣返荷蘭歸他監護。溫托梭羅姨娘和明克向白人法院提出強烈的抗議，并決心為維護自身的正當權利而斗爭。他們向社會呼吁，向本族伊斯蘭教界求助，終于震撼整個荷屬東印度，甚至引起了馬都拉人的武裝騷亂。荷蘭殖民當局出動了軍警進行鎮壓，把“逸樂農場”團團圍住，把溫托梭羅姨娘和明克軟禁起來。白人法院下令五天后把安娜麗絲強行遣返荷蘭。溫托梭羅姨娘和明克只能含著悲憤的眼淚看著安娜麗絲被武裝警察押走，他們連去碼頭送行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作品鑒賞】《人世間》主要寫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族覺醒萌發階段印度尼西亞殖民地社會尖銳的民族矛盾。作者在談到這部作品的創作時說：“故事本身是描寫一個受壓迫的婦女，她正是由于受壓迫而變得堅強起來。”還說：“我只不過希望土著人被人踩在腳下時不會被踩碎，被踩扁，不會被踩成薄片。越是受壓迫，他就越要起來反抗。”這部小說的主題就是向人們揭示印度尼西亞民族是如何被荷蘭殖民統治者踩在腳下的，他們又是如何越受壓迫越要起來反抗的。而印度尼西亞的民族覺醒正是在這種壓迫和反抗中一步一步地被激發起來的。作者把泗水附近的“逸樂農場”這個由白人主子和土著姨娘組成的家庭作為小說的舞臺中心是有其深刻的典型意義和象征意義的。他說：“當時的泗水是一座最大的商業城市，在那里由于受到全世界的影響而產生新思想。這個故事的內容是描寫從一個傳統的不合理性的思想方式過渡到合乎理性的思想方式的過程。因此我選擇的最恰當的地點應是泗水周圍。”這就是說，作者把故事發生的地點安排在泗水附近的“逸樂農場”，是經過一番歷史的調查研究的，同時也在努力遵循現實主義的創作原理，選擇最能表現時代的典型性格的典型環境。的確，19世紀末的泗水是當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發達的殖民地商業城市，在那里東西方的文化沖撞，民族間的對立和階級間的矛盾表現得最為集中。而“逸樂農場”可以說就是當時充滿各種矛盾的印度尼西亞殖民地社會的一個縮影。在那里所發生的一切，與其說是家庭的矛盾和沖突，不如說是文化的、民族的和階級的矛盾和沖突更為確切。透過這個家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印度尼西亞殖民地社會的畸形結構和內部潰瘍。父親梅萊瑪代表著擁有一切殖民特權的白人統治階級，是農場的合法主人。兒子羅伯特和女兒安娜麗絲則屬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在半空的印歐混血兒階層。他們雖然歸入白人社會，但仍受到純白人的歧視，因此有一部分人傾向于土著民族，把自己的命運與土著民族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羅伯特與安娜麗絲恰好代表了朝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分化的典型。母親溫托梭羅姨娘代表最受壓迫的土著民下層，她是被甘當白人奴仆的父輩人出賣給白人殖民統治者的，但她不接受命運的擺布，通過發奮學習西方的近代文化科學知識，擺脫了愚昧落后，與舊家庭和舊我徹底決裂，成為具有現代自我意識的第一代新人。明克則代表封建貴族家庭出身的土著新一代知識分子，他對西方先進的文化科學十分欽仰，但又不奴顏婢膝。他與當縣太爺的父親格格不入，反映了兩代人在文化上和思想意識上新舊的矛盾和沖突。明克代表了時代的潮流，反帝反封建的現代民族意識就是在像他那樣的新一代知識分子身上開始滋長起來的。“逸樂農場”里的五個主要人物代表著五種不同的典型，彼此間的關系已不是什么溫情脈脈的家庭關系，一條無形的不可逾越的種族界線把他們分割成兩個對立的陣營：以梅萊瑪、羅伯特和后來冒出來的毛里茨為代表的白人殖民統治者陣營和以溫托梭羅姨娘、明克和安娜麗絲為代表的受殖民壓迫的土著人陣營。雙方圍繞著愛情、婚姻和產業而展開的復雜斗爭，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當時殖民地社會基本矛盾在這個家庭里的具體反映。作者在人物典型性格的塑造上是下了一番熔鑄功夫的，他力求使每個人物都代表一定的典型，同時又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梅萊瑪是老一代的殖民統治既得利益者的典型。他靠殖民特權擁有農場，后又靠剝削土著人的勞動而發財，他自己是不勞而獲的坐享其成者。羅伯特是吸附在殖民大樹上的寄生者的典型，他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也是不勞而獲的坐享其成者；毛里茨則屬于“摘桃派”的典型，他利用白人宗主園的特權，把手從荷蘭本土伸到印度尼西亞殖民地，不僅奪走了溫托梭羅姨娘苦心經營的“逸樂農場”，還野蠻地拆散了明克和安娜麗絲的美滿婚姻。以上人物雖各有不同的性格特征，但卻有相同的本質，那就是殖民者的狡猾、貪婪和掠奪的本質。與此相對立的是土著人的不同人物典型。溫托梭羅是受盡白人欺壓和蹂躪的“姨娘”的典型，但她越是受到壓迫，越是要起來反抗，因此她又是印度尼西亞民族從百年奴役中開始覺醒的象征。明克是西方教育直接培養出來的土著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典型，而他的成長過程又是印度尼西亞民族從封建落后開始走上覺醒道路的象征。安娜麗絲是印歐混血兒中敢于公然倒向土著民族的典型，正是因為她選擇了這個道路，才為白人殖民者所不容，最后非置她于死地不可。這三個人物，一個來自殖民地土著人社會的最底層，一個來自最上層，一個是白人社會中叛逆出來的，他們都直接深受殖民壓迫，共同的命運把他們結合到一起。起初他們是為爭取和維護個人的起碼權利而斗爭的。但他們所面對的是整個荷蘭殖民統治者對整個印度尼西亞民族的壓迫，因此他們的個人斗爭和反抗最終必然會同整個印度尼西亞民族的斗爭和反抗匯合在一起，這也正是印度尼西亞民族覺醒從自發到自覺的歷史進程。除了上述的主要人物，小說里每個出場的人物也都有一定的典型性，同時又寓以一定的象征意義。例如，溫托梭羅姨娘的父親沙斯特羅托摩和明克的父親縣太爺，可以說是代表兩種不同身份的舊時代沒落人物的典型，而馬都拉武士達薩姆則代表對民族赤膽忠心的勞苦大眾的典型。又如馬格達·皮特斯和赫勃特副州長是對殖民地人民懷有一些同情的白人自由民主派的典型，而冉·馬芮則代表白人雇傭兵中醒悟者的典型，他認識到殖民戰爭的非正義性，從而轉到被壓迫者的一邊。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人物的塑造獨具匠心，他善于把典型化與象征化巧妙地結合起來，但又不是簡單地把人物劃分成正反好壞兩類典型。殖民地社會的矛盾是復雜的，有民族矛盾，有階級矛盾，也有進步與落后的矛盾，因此生活在殖民地社會的個人也就千差萬別，各有各的經歷和感受，受各種不同的文化和思想影響，從而形成復雜多樣的個性。普拉姆迪亞的長處就在于他能根據復雜的社會現實生活而不是根據個人的好惡去塑造人物典型，并通過這些典型人物的社會實踐向我們展示印度尼西亞殖民地社會的時代畫面。小說在寫法上也頗具特色，整個故事是通過明克的筆記用第一人稱敘述的，但明克不是作為局外的旁觀者，而是直接的當事人來訴說所發生的一切，就像面對著自己的知友在傾訴自己的辛酸遭遇和痛苦感受，讀起來使人倍感親切。還有，在語言風格上，作者也作了新的探索和嘗試，大膽地采用了當代通俗小說的語言風格，但又能做到質而不俚，淺而能深。作者還善于寄哲理于一般，寓豐富于單純，在娓娓言談中，不時進發出語頗雋永的警句。《人世間》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達到了相當完美的統一，是普拉姆迪亞后期最成功的佳作，被人譽為“近十年來非常難得的作品”。所以這部小說的發表引起國內外強烈的反響，當時要求提名普拉姆迪亞為諾貝爾文學獎金候選人的呼聲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