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盧蔚秋

【作家簡介】阮嘉韶(1741—1798)越南詩人。順城府(今屬河北省)人。出生于一個大貴族家庭。父親是高級武將，封達武侯，母親是瓊蓮公主，安都王鄭剛之女。由于家庭是鄭王府親戚，所以他自幼入鄭王府受宮廷式教育。他聰明博學，不僅能詩善文，而且藝術愛好廣泛，音樂、繪畫、建筑、裝飾等等各門都喜歡。他作曲的《山中音》、《楚詞調》很有特色；他畫的一幅《送山圖》得到皇帝的贊賞。他曾受鄭主委托負責裝璜鄭王府和建造天積寺塔的工作。他受到鄭主的啟用，18歲(1759)時已任校尉，后于1782年升總兵，留守興化鎮。由于他建立軍功，故被封爵溫如侯。在興化任職期間，他對鄭主有不滿情緒，所以常常離開駐地，回西湖官邸憩息，吟詩作文并研究佛學、道學。這時期他自取別號新詩苑子或山人。1786年，西山軍北上滅鄭，阮嘉韶逃至興化地區山上躲避。1789年，西山皇朝成立，請他出任官職，但他不愿，托病在家，并且整天喝酒，裝瘋賣傻，直至逝世。

阮嘉韶的作品很多。相傳《溫如詩集》收入近千首漢文詩，但現已佚。他的字喃詩有《宮怨吟曲》、《西湖詩集》、《四齋詩集》等。其中《宮怨吟曲》是他的代表作。

阮嘉韶生活的時代，是18世紀社會動蕩的時代。他自己從小就在鄭王府中生活，共有35年之久。因此他耳聞目睹了當時王府內的各種情況，看到了統治者的荒淫、奢侈、丑惡腐朽。這一切在他的作品中能得到反映。但由于他本人世界觀的限制，受到佛、儒、道思想的影響較深，在作品中也常常流露出悲觀失望的情緒。他的作品的藝術價值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他所用的詞句是呼應，承上啟下的，特別是對偶句，很有特色。漢詞對漢詞，字喃對字喃；七言兩句一對，八句分成兩聯互相對偶；雙七六八體詩也是上組與下組都對偶的，所以越南文人李文馥曾評價《宮怨吟曲》時說“千錘百煉，語語驚人”。但他的詩文臺閣氣過重，典故堆砌、強調對稱太多，使人讀起來感到不夠生動活潑。

《宮怨吟曲》，目前尚無中譯本。

【內容提要】《宮怨吟曲》是一部長達356句的雙七六八詩體名作。全詩按內容共分為5個部分。

一個凄凄冷冷的深秋之夜，有一位久居深宮過著孤單只影生活的宮女，正沉浸在回憶之中，她回想著自己的一生，情不自禁地心酸、感嘆。

第一部分：描寫這位宮女在當初妙齡少女時，臨鏡梳妝，看到自己如花似玉的美麗容貌，內心十分喜悅，憧憬著未來美滿的生活。

第二部分：敘述由于她的才貌出眾而聞名遠近，許許多多王孫公子都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她卻不屑一顧。亂世中的不幸現實使她前思后想，感到人生并不美好，辛勞一輩子到頭來也只是一座草冢。她覺得人生虛幻如夢，對自己前途感到焦慮不安，產生了厭世思想，想去隱居，又想出家修行。

第三部分：敘述她后來有幸被選入宮，初見君王便能承歡侍宴，心理上得到暫時的滿足。她暗暗發誓將忠貞不渝來報答皇帝的恩寵。

第四部分：描述這美好的光景卻似曇花一現。從此，故事從序曲轉入正題，作者用十分哀怨動人的筆觸，描述了宮女失去恩寵，遭受冷落后凄涼委屈的宮怨哀吟，她面對這殘酷的現實很憂傷，她害怕青春消逝后再也找不到幸福。

第五部分：描述了當時的絕代佳人已在長門深鎖的冷宮中度過了34個春秋，成為一個年已花甲的老婆婆了。在這孤寂的環境中，她有時還幻覺聽到皇帝的馬蹄聲，便急急忙忙梳妝打扮前去接駕，可是到哪里去找皇帝的影子呢?實際上傳來的只有鳥叫聲。她對這被遺棄的生活十分厭煩，有時幻想能逃出深宮，找回逝去的青春與被踐踏的幸福，但又有誰能聽到她可憐的哀怨呢?

長詩的結尾又是一個凄風苦雨之夜，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芭蕉葉上，容顏已衰的宮女孑身一人坐在殘燈下，她回憶著往事，過去的一切使她感到無限辛酸和憂傷……然而，她突然又想到如果總這樣憂傷下去，自己將會更衰老不堪，萬一君王又想到她時，她又怎樣去見他呢?

【作品鑒賞】《宮怨吟曲》這部長詩是雙七六八體詩的代表作。它是用第一人稱寫就的。主要是寫一良家美女被迫選入宮，起初十分受寵，后來由于色衰愛馳，遭到冷落，一直過著被遺棄的凄涼生活。于是通篇詩文從頭至尾突出了個“怨”字，緊扣主題，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作者通過宮女的如泣如訴的自述，淋漓盡致地傾吐出她自己和宮女們內心的痛苦和煩惱，從而控訴了黎王鄭主時期宮女制度的殘暴；同時，也道出了當時作者怨恨的心緒。

黎朝末年，封建社會已走向衰亡時期，那些昏庸君王不理朝政，整天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鄭主在王府中養了許許多多的美女，其數比黎皇宮中的美女還要多幾倍。鄭江因荒淫無度到極點，致使群臣把他廢黜了。鄭營即位后有過之而無不及，選入宮的美女比前面更多。之后，鄭森繼位，更是肆無忌憚地淫樂。到了晚年，他又迷上鄧氏惠，日夜相守，形影不離。而對后宮卻十分冷落，使這些受凌辱、被遺棄的宮女們痛楚、悲傷、哀怨。

阮嘉韶自幼就入宮，在宮中生活了有35年之久。他有機會目睹了那些荒淫無恥的昏君整天只知在三宮六院里尋歡作樂的丑行，同時也看到了那些從民間選來的絕代佳人被禁錮在深宮被人玩弄、遭受冷落，耗盡青春年華，過著“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的孤寂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被派到興化當總兵，實際上是被貶出宮外。這樣使他從錦屏春暖、朝歡暮樂的迷夢之中，一下子墜入了邊陲荒涼、兵荒馬亂的現實中來，他備受長門冷落的待遇，深深體會到被人遺忘的痛苦，在“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愴然涕下的心態里，對后宮三千粉黛的不幸遭遇寄予了無限的同情。他便懷著無限的激情寫出了這首血淚淋漓的長詩《宮怨吟曲》，借宮女的哀怨，表示了自己對朝政的不滿。

《宮怨吟曲》中的詩句哀婉動人。通過宮女的傾訴，道出了她們的心聲：寂寞、憂傷、悔恨，……百感交集，難以溢表。請看下面引用的一段：

早知朽敗須臾事，何似凡庸寄此身。

千回百轉思量遍，枯卉辭枝亦宿因。

膏梁腴味何堪羨，藜藿清甘未是貧。

棲上衡門欣有托，稚兒鷗鷺喜相親。

早知命運今如此，何必逢場苦費神。

農家自有千般樂，花自逍遙守樸淳。

桂官孤影冷蕭蕭，坐盡殘更倍寂寥。

惆悵名花摧折后，傷心空度君可曉。

(黃軼球譯)

宮女們不僅痛楚、悲傷，甚至還憤慨：“欲長嘯一聲泄胸忿”，“憤恨欲沖出椒房”。這種發自肺腑的聲音，像一團團怒火，燃燒著人們的心，有極大的感染力。使越南讀者引起了感情上的共鳴，由此產生了對詩篇的熱愛。

當然，由于詩人的出身、經歷、生活環境所決定，他對鄭主的不滿只是因為自己失寵后的感受，并非也不可能站在更高的高度去認識，即意識到反對封建社會的宮女制度、反對封建統治。然而，從客觀上卻控訴了封建統治者的丑惡行為。也正因為這樣，長詩中的宮女也并非是站在被剝削、被蹂躪的高度來傾訴，而只是失寵后感到孤寂、冷清。因此產生了哀怨，甚至最后還幻想著君王有朝一日回心轉意，重新恩寵自己……

此外，長詩中還流露出比較濃重的厭世思想、虛無幻滅的沒落情調。如在第二部分描寫宮女對自己前途感到十分渺茫，她認為人生好似南柯夢一場，全是空的，百年之后只留下一個古丘而已。這說明作者所受佛家、道家的思想影響很深。

《宮怨吟曲》的藝術成就有其獨特之處。首先，它是雙七六八體詩的代表作，它與用六八體詩寫成的如《金云翹傳》、《花箋傳》等其它古典名著的體裁不同。其次，創作方法、藝術風格也與它們不一樣。《宮怨吟曲》與《征婦吟曲》雖都是用第一人稱寫就的，但《宮怨吟曲》自始至終只描述宮女一個人，寫她的哀怨、凄楚；《宮怨吟曲》用的語言民間成份少，而是借用漢字、典故等多，顯得臺閣氣濃重，這樣流傳范圍不如《金云翹傳》那么廣，囿于只受到知識界的青睞。再者，《宮怨吟曲》有時還采用感官手法、擬人化手法等來烘托主題。但是，作者在長詩中借用漢字、成語典故等不能很好的消化和融會貫通，所以有時使人感到晦澀、費解；同時對一些較熟的詞語如傾國傾城、沉魚落雁、玉骨冰肌等運用過多，讓人感到過于浮夸，不出俗套之嫌。

《宮怨吟曲》這部長詩以宮怨為題材，描述了被遺棄宮女的怨艾、凄楚和所遭受的不幸，反映了當時越南封建社會后宮宮幃制度的現實，在這一時期，越南文壇上還有阮輝亮寫出的《宮怨詩》、阮有整寫出同名的《宮怨詩》以及武楨寫的《宮怨詩集》等，但《宮怨吟曲》是最成功的。從這一題材看，它們與中國詩人創作的作品也很相似。有不少研究者認為《宮怨吟曲》一詩源于杜牧的《阿房宮賦》。我們如果從詩中所寫的宮女從16歲入宮，今已60歲的說法，則更接近于白居易的《上陽白發人》。然而就其作為長篇敘事詩，從成因、思想傾向、描寫和表現手法來看，那似乎更接近于明代韓邦清的名作《長安宮女行》。

總的說來，《宮怨吟曲》是一部很有價值的作品，它在越南文學史上享有一定的地位，是越南古典文學名著之一。黎貴惇小組編寫的《越南文學史略稿》中已經對它作出了很高的評價，認為它是“繼《征婦吟曲》之后道出了這個時期中婦女們的痛苦的第二部作品。”著名文人楊廣涵先生說：“《宮怨吟曲》的文筆絕對出自一位博學的宿儒之手，遣詞造句雕琢、高奇；采擷了許多豐富多彩的典故……長詩的字喃行文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