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娜《越前竹偶》東方文學名著鑒賞
作者: 袁海娜
【作家簡介】水上勉(1919— )是日本當代著名作家。他出生在日本偏遠山區若狹的一個貧困村莊里。父親是個窮木匠,養活不了五個孩子,九歲的水上勉便被送到寺院當小和尚,以減輕家庭負擔,從此便開始了艱苦曲折的生涯。水上勉當了三年小和尚,因不堪寺院的非人生活而出逃;后又進寺院,于17歲時再度出逃。1937年入立命館大學國文系半工半讀,一年后輟學,到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下的沈陽做工,不久因咯血回國。他從事過賣藥、送報等30幾種職業,非常熟悉下層人民的生活,他豐富的閱歷,為他以后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生活基礎。
他的第一部作品《平底鍋之歌》(1948)反映的是戰后初期一對夫婦在東京的艱難生活。擱筆十年后,又發表了轟動一時的長篇推理小說《霧與影》(1959)。接著,長篇小說《海牙》(1960)問世,被列為直木獎候補作品。水上勉的推理小說因反映社會問題與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一起被視為“社會派”推理小說。水上勉這方面的名作還有《荒野的墓標》(1961),《火笛》(1963)等。
1961年,水上勉發表了取材于僧侶生活的長篇小說《雁寺》,引起極大反響,1961年7月獲直木獎。此后他的作品主要以反映日本北陸地區農村的疲敝和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為著眼點,揭露深刻的社會問題。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饑餓的海峽》,短篇小說《越后筒石親不知》(均1962),長篇小說《越前竹偶》、短篇小說《水仙》,中篇小說《五號街夕霧樓》(均1963),《湖底琴音》(1964),《古河力作的生涯》(1973)等。本文所鑒賞的《越前竹偶》曾于1963年獲谷崎獎。
水上勉的創作獨樹一幟,極富特色,形成別具一格的水上文學,在日本文壇上占有重要地位。
《越前竹偶》,吳樹文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
【內容提要】故事發生在20年代的日本越前(今福井縣)武生附近的一個名叫竹神的小山村里。竹神村雖是窮鄉僻壤,但以盛產竹子及竹子工藝品而聞名遐邇。竹神村的竹工藝鼻祖叫氏家左衛門,妻子早亡,只與獨生子喜助一起相依為命。喜左衛門身材矮小,像孩子一樣,他兒子也是如此,但因他們父子竹工藝水平很高,村子里還沒有人敢放肆地嘲笑他們。在喜助21歲那年,喜左衛門終因年衰力竭而死去。
喜左衛門死后不久的一天午后,天空飄著小雪,喜助正在父親生前的作業場做鳥籠。這時有一位皮膚白皙,容貌端正的女子來到這里。她告訴喜助說喜助父親生前曾照應過她,她此行是想要為喜左衛門上上墳。喜助感到她很慈祥,猜測她一定是因做買賣而和父親結識的。女子告訴喜助她住在蘆原,名叫玉枝。喜助領她上了墳后,玉枝冒著愈下愈大的雪回去了。
玉枝的出現在喜助心里引起很大的震動。他后來覺得玉枝說不定在蘆原是操賣笑生涯的。他對玉枝的相貌、儀表、談吐都喜歡得著了魔,他熱乎乎的心里想著:“如果能娶到像玉枝那樣的妻子,該多快活啊。”
第二年四月,喜助借賣竹器之機,到蘆原去找到了玉枝。玉枝果然是一名妓女,喜助到來時,她因那次給喜左衛門上墳冒雪回來害了風寒,正在養病。喜助在這里意外地看到了父親十年前送給玉枝的他親手做的竹玩偶,這是一個以妓女為化身的竹玩偶,喜助從它身上深深體會到父親對玉枝的憐愛,這也使喜助對玉枝更加傾慕。
五月初,玉枝又來為喜左衛門上墳。這次,喜助的一位鄰居看見了她并告訴喜助她與喜助的母親十分相象,喜助突然明白了父親迷戀玉枝的原因。于是喜助堅定了這樣一個想法:玉枝既然酷似母親,她就該到竹神村的氏家家來。六月初,喜助到玉枝那里直率地告訴玉枝他要娶她。玉枝起初感到十分突然,但喜助的真摯情意和大膽的言辭終于感動了玉枝。七月初,32歲的玉枝嫁給了22歲的喜助。
喜助對玉枝的感情是一種喜歡母親似的感情,新婚第一夜喜助就不與玉枝同床共枕,此后,喜助按玉枝的要求,同意睡在一起,但一直不與她發生夫妻間的性關系,玉枝起初感到難忍的沖動和寂寞,但時間長了也就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
喜助自從看到父親送給玉枝的玩偶后,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做一只比父親那只更精致的竹玩偶送給玉枝。玉枝嫁過來后,喜助更加精心地制作并完成了這只玩偶,其造型之美,工藝之精湛使從福井市來的“巖田百貨店”的采購主任贊嘆不已。他建議喜助把它拿到他們辦的展覽會上做了展示。于是許多采購商紛紛來到竹神村向喜助訂購竹玩偶,喜助的手藝得到肯定,玉枝也很為他驕傲。
一天,一位叫忠平的人來找喜助談竹玩偶生意,喜助碰巧不在家,玉枝出來接待他時,突然認出忠平是她以前的一個嫖客,忠平也認出了她。忠平被玉枝更加成熟的美所迷倒,便對玉枝百般引誘煽情,并奸污了她。事后玉枝十分后悔。不久,玉枝懷孕了。玉枝非常害怕,她決定瞞過喜助,把孩子拿掉,便借口替喜助收款并順便看望住在向島的姑母到京都去了。在京都,玉枝找到了忠平,并懇求他幫她拿掉孩子。忠平在旅館設下圈套又一次誘奸了玉枝,第二天溜之大吉。精神受到沉重打擊的玉枝只好去找姑母去幫她這個忙。在一艘船上,玉枝突然感到腹痛難忍,接著便感到肚子里的孩子落了下來,她失去了知覺。醒來時,船夫告訴她胎兒已被丟進河里了。
玉枝回竹神村的第二年二月得了肺病,四月便死了。喜助將玉枝安葬在父親墓旁。玉枝的死使喜助悲痛欲絕,失去了精神依托和生活興趣,也不再做竹偶。在玉枝死后第三年上,他也上吊死了。
從此,曾經聞名關西一帶的精巧的竹偶也銷聲匿跡了。
【作品鑒賞】水上勉后期創作了大量以社會底層生活為題材的作品,《越前竹偶》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小說描寫了在一個偏遠荒僻的山村里發生的一幕愛情悲劇,塑造了竹工藝匠喜助和妓女玉枝這兩個豐滿的人物形象,揭示了深刻的社會意義。
水上勉在他的作品中刻畫了許多勤勞善良的女性,她們命運的結局都是悲慘的死去。她們的悲劇命運深刻地反映出社會邪惡和反對勢力對底層人民,特別是對女性的殘酷迫害。如《湖底琴音》中的阿作、阿吉,《越后筒石親不知》中的阿新,《五號街夕霧樓》中的夕子、柏田等等。玉枝也是這些不幸女性中的一員。作者通過她與喜左衛門父子兩代人的愛情故事及其自身的遭遇,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美麗善良然而卻受盡了凌辱與損害的日本底層婦女的典型形象。
玉枝身世悲涼,自幼無父母,在孤寒的環境中長大,為生活所迫淪為妓女。十多年的賣笑生涯使她受盡欺凌與侮辱,人格尊嚴任人踐踏和蹂躪,肉體和精神都受盡了折磨。但玉枝并不甘心做煙花女子,她曾掙扎過,但最終還是墮入火坑。她的最大愿望是從良,做一位賢妻良母,找回自己那份做人的尊嚴。她曾悲憤地對喜助說:“要是有人娶我的話,我也想洗手不干了。不過,還沒有這樣的人哪!因為我們這號人已經掉進火坑了,被人當做玩物消遣,沒有哪一個男人想娶我們的……”這是發自玉枝內心深處痛苦而絕望的呼聲,在那樣一個社會中,玉枝這樣的人出路在哪里呢?玉枝的控訴飽含血和淚。
喜左衛門父子的出現,給玉枝帶來了人間的真摯與溫情。先是父親喜左衛門與玉枝保持了十年的真誠相戀。喜左衛門死后,玉枝始終珍藏著喜左衛門送給她的竹偶,并冒著大雪到竹神村墳頭祭奠,內心充滿了失落與哀傷。兒子喜助自從結識玉枝后,對她產生強烈的眷戀之情,十分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決心娶她為妻。玉枝被喜助一片真純之情深深打動,鼓起勇氣從良嫁給了喜助,開始了做為一個正常人的新生活。由于玉枝的身世并不為竹神村里人所知,又因她美麗端莊,善良和藹,村里人都十分尊敬她。喜助也不因她曾是妓女而對她有過絲毫的不敬之舉。因她長得極像喜助的母親,喜助便在內心把她當作母親,對她懷著一種敬慕和依戀之情。玉枝在竹神村享受到了安寧與溫暖,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候。但邪惡的社會對玉枝這樣的下層婦女絲毫不寬容,玉枝又遭到她過去嫖客的誘奸并懷了孕,這對她又是一次殘酷的打擊。她為了不傷害深愛著她的喜助,背著喜助處理掉了胎兒,但這使她的身心受到了極為嚴重的摧殘,不久便得重病死去。
玉枝的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在作者筆下,她美麗、嫻靜,心地純善,感情真摯,性格堅強。然而這樣一位女子在那種冷酷無情的社會中卻連一個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都過不上。她的命運對當時社會有著深刻的批判意義。
喜助是作品中著意刻畫的另一個動人的藝術形象。水上勉通過他對玉枝真誠、熾烈的愛情,著力歌頌了勞動者純潔美好的心靈和高尚優美的情操。
喜助從父親那里學到了一手好手藝,他心靈手巧,是一個出色的竹工藝師。但他三歲喪母,身材極矮小、腦袋不合比例的大,常受到同村人的譏誚和歧視,因此他內心有著很深的屈辱感和自卑感,他內心深處痛苦地渴求著愛與人情的溫暖。玉枝的出現給喜助孤寂的心靈帶來了溫暖與友愛。喜助在玉枝那里得到的是尊重與關切而并無絲毫嘲弄與輕蔑,喜助對玉枝產生了熾烈的愛,并深深地同情比自己更為不幸的玉枝。他對玉枝體貼入微,始終把她當作自己真正的母親去尊重她、深摯地愛著她。正是這種深沉而熱烈的愛鼓舞他制作出了精美無比的竹偶,使他成為有名的竹工藝師。玉枝出現后,喜助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對她的愛情,因而玉枝的死,也使喜助失去了生命的支柱,最后成為白癡并上吊而死。
在作者筆下,喜助的地位是卑微的,然而他的心靈如水晶般純凈,他的愛純樸、高尚,他的精神品格崇高、美好。在那種冷漠、罪惡的社會中,這一切都顯得珍貴而富有光彩。他的命運結局也是悲劇性的,他的命運與玉枝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對邪惡的社會發出了更為有力的控訴。
《越前竹偶》的藝術手法十分獨特。它以竹偶制作興衰作為貫穿全書的線索,竹偶的興衰又與竹工藝師父子兩代與妓女玉枝的愛情故事緊密相關。第一只竹偶的出現,是喜左衛門為表達自己的愛情精心制作并送給玉枝的,第二只竹偶是喜助為玉枝制作的,這兩只竹偶都凝著對玉枝熱烈而深摯的愛。竹偶制作后來興旺起來,也是喜助與玉枝的愛情的結晶。但竹偶問世引來了忠平,導致玉枝的死亡,喜助因此失去生活動力,竹偶制作也衰亡了。整個作品竹偶的故事與玉枝的故事緊緊相聯,形成作品嚴密緊湊的內部結構。
《越前竹偶》描述的是個凄婉的故事,因而它的調子是凄涼而低沉的。它反映了許多社會問題,但不像一般批判現實主義作品那樣大聲疾呼,而是極力控制著憂傷的情感,哽咽著輕輕訴說悲哀和不幸。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在水上勉許多作品中形成一種固定的模式,被人稱為“水上調”,一直深深打動著讀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