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晏子春秋·晏子叔向論齊晉(問下·十七)》原文鑒賞
《先秦散文·晏子春秋·晏子叔向論齊晉(問下·十七)》原文鑒賞
晏子使于晉,叔向從之宴①,相與語。
叔向曰:“齊其何如?”
晏子對曰:“此季世也②。吾弗知,齊其為田氏乎③!”
叔向曰:“何謂也?”
晏子曰:“公棄其民,而歸于田氏。齊舊四量④,豆區釜鐘。四升為豆,各自其四⑤,以登于釜,釜十則鐘。田氏三量皆登一焉,鐘乃臣矣。以家量貸⑥,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⑦;魚鹽蜃蛤⑧,弗加于海。民參其力,二入于公⑨,而衣食其一。公積朽蠹,而老少凍餒。國之都市,屨賤而踴貴⑩。民人痛疾,或燠休之(11)。昔者殷人誅殺不當,戮民無時(12)。文王慈惠殷眾(13),收恤無主。是故天下歸之。民無私與(14),維德之授。今公室驕暴,而田氏慈惠,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避之?箕伯、直柄、虞遂、伯戲(15),其相胡公太姬(16),已在齊矣。”
叔向曰:“雖吾公室(17),亦季世也。戎馬不駕(18),卿無軍行(19),公乘無人(20),卒列無長(21);庶民罷弊(22),宮室滋侈(23),道瑾相望(24),而女富溢尤(25)。民聞公命,如逃寇仇。欒、卻、胥、原、狐、續、慶、伯降在皂隸(26)。政在家門(27),民無所依。而君日不悛,以樂慆憂(28)。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讒鼎之銘》曰(29):“昧旦丕顯(30),后世猶怠。’況日不悛,其長久乎!”
晏子曰:“然則子將若何?”
叔向曰:“人事畢矣,待天而已。晉之公族盡矣。肸聞之:‘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則公從之(31)。’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肸又無子,公室無度,幸而得死,豈其獲祀焉。”
【注釋】 ①叔向:晉大夫,公族后裔,姬姓,羊舌氏。 ②季世;末世。 ③田氏:春秋時齊國貴族。陳國公子完:字敬仲,于齊桓公十四年(前672)奔齊,稱田氏,后取代姜姓為齊侯,史稱田齊。 ④四量:四種量器,即下文的豆、區(ou歐)、釜(fu斧)、鐘。 ⑤自:用。這句言升、豆、區三者用四進位制。 ⑥貸(dai代):借出。 ⑦加:增加。 ⑧蜃(shen慎):大蛤蜊。蛤(ge隔):蛤蜊。 ⑨二:指民眾勞動所得的三分之二。公:公室。 ⑩屨(ju具):麻鞋。踴(yong勇):受斷足刑人用的鞋。一說為假足。 (11)燠(yu玉):厚。休:賜。指優厚的賞賜。 (12)戮(lu路):殺戮。 (13)文王:周文王,姬姓,名昌,周武王(姬發)之父。 (14)與;擁護。 (15)這四人都是古帝舜的后代,是陳國、也是田氏的先人。 (16)相:輔助。或相隨。胡公:陳國始封之君,媯(gui規)姓,名滿。太姬:周武王長女,嫁胡公為妃。 (17)公室:諸侯的親族。 (18)戎馬:戰馬。 (19)卿:諸卿。 (20)人:指戰車的御者及車右。 (21)卒:步兵百人稱卒。 (22)罷(pi皮)敝:疲困衰敗。(23)侈(chi齒):大。 (24)殣(jin進):饑死的人。 (25)女:受國君嬖寵的女家。尤:過。 (26)自欒氏至伯氏,均系晉國世臣,為貴族之家。降:地位衰落。皂(zao造):隸,服賤役的人。 (27)家門:私家。 (28)慆(tao濤):掩藏。一解為度過。 (29)讒(chan 蟬)鼎:鼎名。銘:刻在金石器物上的文辭,用來記功或申明警戒之意。 (30)昧(mei妹)旦:黎明。丕(pi批):大。丕顯:光大顯赫。 (31)于“公”下,脫“室”字。
【今譯】 晏子到晉國出使,叔向為他作陪,兩人一起交談。
叔向問道:“齊國前途會怎么樣?”
晏子答道:“齊國處在末世了。我看保不住,齊國將是田氏的國家哩!”
叔向問道:“這是怎么說呢?”
晏子道:“國君背棄百姓,都歸附田氏去了。齊國原有四種量器:豆、區、釜、鐘。四升為一豆,豆區用的是四進位,一直到釜。十釜就進為一鐘。田氏的量器又都加大四分之一為五進位的,鐘的容量就增大了。田氏用私家大的量器向外借糧,用公家小的量器收債。山上的木材運到市場,不高過山上的價錢;運來的魚鹽蜃蛤,也不高于海邊的價格。百姓勞動收入分三份,有兩份進入公家,靠一份維持衣食生活,國君積存的財物全都朽爛蛀蝕了,而貧窮的老少挨餓受凍。都城市場上,鞋的價格賤而假足的價錢貴。百姓若難深重,田氏給他們厚賞。古時候殷紂王誅殺不當,隨時殘殺百姓。周文王仁慈寬惠,收養撫恤無依無靠的人。因此天下民眾都歸附他。百姓是沒有偏私之心的,只擁戴那有德于民的人。如今公室驕橫貪暴,可是田氏仁慈寬惠,百姓愛田氏如同父母,親附他如同水流大海。要田氏不得民心,怎么能避免呢?陳國的先人箕伯、直柄、虞遂和伯戲,他們輔佐胡公和太姬,已經在齊國享受祭祀了。”
叔向接言道:“即使我們的公室,也到末世了。戰馬不駕兵車,諸卿不統帥軍隊,公家兵車無人駕乘,卒列沒有官長;百姓疲困空虛,貴族宮室更加高大,路上餓死的人隨處可見,而受嬖寵的女家富得過頭。百姓聽到國君的政令,如同逃避仇敵。欒氏、卻氏、胥氏、原氏、狐氏、續氏、慶氏和伯氏這些家族淪落為卑賤的皂隸。政權落在少數私家,百姓無所依靠。國君日復一日不思改惡,反而追歡享樂掩藏憂患。公室的衰敗,還能有幾天好等?《讒鼎的銘文》寫道:‘黎明起早操勞能夠光大家業,后世守業的人反而懈怠偷安。’何況天天不思改悔,晉國還能長久嗎?”
晏子問道:“既然這樣,那么你將如何?”
叔向答道:“人為能做的事都做了,今后只等天意了。晉國公族勢力衰竭了。我聽說:‘公室將要衰落,它的宗族像枝葉一樣首先敗落,然后公室跟著衰亡。’肸的同宗有十一個支族,現在只剩羊舌氏了。我又沒有子息,公室沒有法度,我能得壽終就算有幸了,哪還敢期望得到子孫的祭奠呢!”
【集評】 明·楊慎評《晏子春秋》:“兩賢私商,切痛千載,生人愁。開口一語(公棄其民而歸田氏)已說盡。此證(文王慈棗殷眾),《左氏》所無。嬰愁箕伯等已在齊,向愁欒卻等降在皂隸,賢之系于國如是夫!”
明·陳仁錫《諸子奇賞》:“兩大夫憂時議事,千古堪為擊節。”
【總案】 本篇與《左傳》昭公·三年記事相同,是一篇歷史故事。據《左傳》所記,晏子出使,是請晉平公再娶齊女為“繼室”、禮成之后,晉國設宴,由權向為晏子陪席。晏席上,叔向同晏子,就齊晉兩國的政治形勢,講了各自的體驗和看法。
從文中可見,晏子與叔向都是憂心忡忡,惴惴不安,中心話題都是公室的腐敗及權勢的衰落,還有強宗大家勢力的增大,使晉、齊兩國共同面臨著“季世”的厄運。
晏子論述的是,公室聚斂繁苛,刑罰殘酷,齊國百姓“老少凍餒”、“屨賤踴貴”、“民人疾痛”。貴族田氏借機同公室爭奪民眾,大量器借出糧谷,小量器收回債糧,小恩小惠,籠絡民心。“公室驕暴”、“田氏慈惠”。造成了百姓歸心田氏,“愛之如父母,歸之如流水”。晏子據此,作出預言:“齊其為田氏乎!”
叔向敘述的情況是,晉國公室貪暴,“民聞公命如寇仇”。國君腐化,“以樂慆憂”,造成“庶民罷敝,宮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晉國軍事政治衰敗的形勢已無法挽回。
晏子與叔向在政治上都是貴族執政者,都是西周以來傳統禮治的捍衛者。公室的腐敗及國勢的衰落,深刻地反映著舊的莊園制封建社會已將走到它的盡頭,這使兩位賢臣無力改革,找不到歷史的出路。這一篇政論性的對話正是春秋中后期為領主貴族制度唱出的挽歌。因為是“季世”的哀音,兩人的言語都蒙上一層黯然的色調,那熱切撫救頹勢的憂心,在歷史的大趨勢面前,則顯得蒼白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