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兵法散文·秦漢兵法·戰國策》原文鑒賞
《古代兵法散文·秦漢兵法·戰國策》原文鑒賞
[原文] (節選)
卷三 秦一
蘇秦說秦惠王任武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愿以異日。”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歡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伯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并餝,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弊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于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于戰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橦,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勝于外,義強于內,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亂于治,迷于言,惑于語,沉于辯,溺于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去秦而歸。……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踵],……期年,揣摩成,……于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于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于趙而關不通。
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蘇秦之策。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于兄弟。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廓廟之內,不式于四境之外。
以亂攻治者亡
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侖空虛,悉其十民,張軍數(千)[十]百萬,白刃在前,斧質在后,而皆去走不能死[也]。(罪)[非]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殺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
且臣聞之:“戰戰栗栗,日慎一日。”茍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帥天下將甲百萬,左飲于淇谷,右飲于洹水,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領,戰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傷。……,今秦地斷長續短,方數千里,名師數百萬,秦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
卷四秦二
陳軫論一舉而兼兩虎
楚絕齊,齊舉兵伐楚。陳軫謂楚王曰:“王不如以地東解于齊,西講于秦。”
楚王使陳軫之秦,秦王謂軫曰:“子秦人也,寡人與子故也。寡人不佞,不能親國事也,故子棄寡人事楚王。今齊、楚相伐,或謂救之便,或謂救之不便。子獨不可以忠為子主計,以其余為寡人乎?”陳軫曰:“………王不聞夫管與之說乎?有兩虎諍人而斗者,管莊子將刺之。管與止之曰:‘虎者,戾蟲;人者,甘餌也。今兩虎諍人而斗,小者必死,大者必傷。子待傷虎而刺之,則是一舉而兼兩虎也。無刺一虎之勞,而有刺兩虎之各。’齊、楚今戰,戰必敗。敗,王起兵救之,有救齊之利,而無伐楚之害。”
計聽知覆逆者,唯王可也。計者,事之本也; 聽者,存亡之機。計失而聽過、能有國者寡也。故曰:“計有一二者難悖也,聽無失本末者難惑。”
卷五秦三
范雎論遠交近攻
雎曰:“大王越韓、魏而攻強齊,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 多之,則害于秦。臣意王之計,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則不義矣。今見與國之不可親,越人之國而攻,可乎?疏于計矣!昔者齊人伐楚,戰勝,破軍殺將,再辟千里,膚寸之地無得者,豈齊不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露,君臣之不親,舉兵而伐之,主辱軍破,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藉賊兵而賚盜食者也。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今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若欲霸,必親中國而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趙強則楚附,楚強則趙附。楚、趙附則齊必懼,懼必卑辭厚幣以事秦,齊附而韓、魏可虛也。”
卷十二齊五
說齊閔王后起遠怨
蘇秦說齊閔王曰:“臣聞,用兵而喜先天下者憂,約結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是以圣人從事,必藉于權而務興于時。夫權藉者,萬物之率也;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故無權藉,倍時勢,而能事成者寡矣。
“今雖干將、莫邪,非得人力,則不能割劌矣; 堅箭利金,不得弦機之力,則不能遠殺矣。矢非不铦,而劍非不利也,何則?權藉不在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趙氏襲衛,車[不]舍,人不休,傅衛國,城(割)[剛]平,衛八門土而二門墮矣,此亡國之形也。衛君跣行,告溯于魏。魏王身被甲底劍,挑趙索戰。邯鄲之中鶩, 河、 山之間亂。衛得是藉也,亦收余甲而北面,殘剛平,墮中牟之郭。衛非強于趙也,譬之衛矢而魏弦機也,藉力魏而有河東之地。趙氏懼,楚人救趙而伐魏,戰于州西,出梁門,軍舍林中,馬飲于大河。趙得是藉也,亦襲魏之河北,燒棘(溝)[蒲]墜黃城。故剛平之殘也,中矣之墮也,黃城之墜也,棘(溝)[蒲]之燒也,此皆非趙、魏之欲也,然二國勸行之者,何也?衛明于時權之藉也。
“今世之為國者不然矣。兵弱而好敵強,國罷而好眾怨,事敗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也),地狹而好敵大,事敗而好長詐。行此六術者而求伯,則遠矣。
“臣聞,善為國者順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后從于天下。故約不為人主怨,伐不為人挫強。如此,則兵不費,權不輕,地可廣,欲可成也。昔者,齊之與韓、魏伐秦、楚也: 戰非甚疾也,分地又非多韓、魏也,然而天下獨歸咎于齊者,何也?以其為韓、魏主怨也。且天下遍用兵矣,齊、燕戰,而趙氏兼中山; 秦、楚戰韓、魏不休,而宋、越專用其兵。此十國者,皆以相敵為意,而獨舉心于齊者,何也?約而好主怨,代而好挫強也。
“且夫強大之禍,常以王人為意也; 夫弱小之殃,常以謀人為利也。是以大國危,小國滅也。大國之計,莫若后起而重伐不義。夫后起之藉與多而兵勁,則(事)[是]以眾強適罷寡也,兵必立也;事不塞天下之心,則利必附矣。大國行此,則名號不攘而至,伯王不為而立矣。小國之情,莫如(僅)[謹]靜而寡信諸侯。僅(謹)靜,則四鄰不反;寡信諸侯,則天下不賣。外不賣,內不反,則擯禍,[稸積]朽腐而不用,幣帛矯蠹而不服矣。小國道此,則不祠而福矣,不貸而見足矣。故曰: 祖仁者王,立義者伯,用兵窮者亡。何以知其然也?昔吳王夫差以強大為天下先,強襲郢而棲越,身從諸侯之君,而卒身死國亡,為天下戮者,何也?此夫差平居而謀王,強大而喜先天下之禍也。昔者,菜、莒好謀,陳、蔡好詐,莒恃越而滅,蔡恃晉而亡。此皆內長詐,外信諸侯之殃也。由此觀之,則強弱大小之禍,可見于前事矣。
卷十三齊六
魯仲連論田單攻狄
田單將攻狄,往見魯仲子。仲子曰:“將軍攻狄,不能下也。”田單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萬乘之燕,復齊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車弗謝而去。
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齊嬰兒謠曰:“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攻狄不能,下壘枯丘。”田單乃懼,問魯仲子曰:“先生謂單不能下狄,請聞其說。”魯仲子曰:“將軍之在即墨,坐而織簣,立則丈插,為士卒倡曰:‘[無]可往矣,宗廟亡矣!云曰尚矣,歸于何黨矣!’當此之時,將軍有死之心,而士卒無生之氣,聞若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災上之虞,黃金橫帶,而馳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者也。”田單曰:“單有心,先生志之矣!”
明日,乃厲氣循城,立于矢石之所(乃)[及],援桴鼓之,狄人乃下。
卷十七楚四
魏加論臨武君不可為將
天下合從。趙使魏加見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曰:“有矣,仆欲將臨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時好射,臣愿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
加曰:“異日者,更贏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贏謂魏王曰:‘臣為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贏曰:‘可。’有間,雁從東方來,更贏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贏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 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至)[去]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今臨武君,嘗為秦孽,不可為拒秦之將也。”
卷十九趙策二
蘇秦說趙王合從擯秦
臣聞,堯無三夫之分,舜無咫尺之地,以有天下; 禹無百人之聚,以王諸侯; 湯、武之卒不過三千人,車不過三百乘,立為天子:誠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敵國之強弱,內度其士卒之眾寡、賢與不肖,不待兩軍相當,而勝敗存亡之機節固已見于胸中矣,豈掩于眾人之言,而以冥冥決事哉!
臣竊以天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國并力為一,西面而攻秦,秦破必矣。今見破于秦,西面而事之,見臣于秦。夫破人之與破于人也,臣人之與臣于人也。豈可同日而言之哉! ……
卷二十趙策三
鄭同論趙王不好兵
鄭同北見趙王。趙王曰:“子南方之(傳)[博]士也,何以教之?”鄭同曰:“臣南方草鄙之人也,何足問。雖然,王致之于前,安敢不對乎! 臣少之時,親嘗教以兵。”趙王曰:“寡人不好兵。”
鄭同因撫手仰天而笑之曰:“兵,固天下之狙喜也,臣故意大王不好也。臣亦嘗以兵說魏昭王,昭王亦曰:‘寡人不喜。’臣曰:‘王之行能如許由乎?許由無天下之累,故不(受)[愛]也。今王既受先王之傳,欲宗廟之安,壤地不削,社稷之血食乎?’王曰:‘然。’‘今有人操隨侯之珠,持丘之環,萬金之財,時宿于野。內無孟賁之威,荊慶之斷,外無弓弩之御,不出宿夕,人必危之矣。今有強貪之國,臨王之境,索王之地,告以理則不可,說以義則不聽。王非戰國守圉之具,其將何以當之?王若無兵,鄰國得志矣。’”
趙王曰:“寡人請奉教。”
卷二十二魏策一
吳起論河山之險不足恃
魏武侯與諸大夫浮于西河,稱曰:“河山之險,豈不亦信固哉?”王(鍾)[錯]侍(王)[坐],曰:“此晉國之所以強也。若善修之,則霸王之業具矣。”吳起對曰:“吾君之言,危國之道也,而子又附之,是[重]危也。”武侯忿然曰:“子之言有說乎?”
吳起對曰:“河山之險,信不足保也; 是伯王之業,不從此也。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險也。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國,左天門之陰,而右天溪之陽,廬,睪在其北,,伊、洛出其南。有此險也,然為政不善,而湯伐之。殷紂之國,左孟門而右漳、釜,前帶河,后被山。有此險也,然為政不善,而武王伐之。且君親從臣而勝降城,城非不高也,人民非不眾也,然而可得并者,政惡故也。從是觀之,地形險阻,奚足以霸王矣!”武侯曰:“善。吾乃今日聞圣人之言也。西河之政,專委之子矣。”
卷二十五魏策四
論強國不可恃
八年,謂魏王曰:“昔曹恃齊而輕晉,齊伐厘、莒而晉人亡曹。繒恃齊以悍越,齊和子亂而越人亡繒。鄭恃魏以輕韓,[魏]伐榆關而韓氏亡鄭。原恃秦、瞿以輕晉,秦、翟年谷大兇而晉人亡原。中山恃齊、魏以輕趙,齊、魏伐楚而趙亡中山。此五國所以亡者,皆其所恃也。非獨此五國為然而己也,天下之亡國皆然矣。夫國之所以不可恃者多,其變不可勝數也。或以政教不修,上下不輯,而不可恃者; 或有諸侯鄰國之虞,而不可恃者; 或以年谷不登,畜積竭盡,而不可恃者; 或化于利,比于患。臣以此知國之不可必恃也。今王恃楚之強,而信春申君之言,以是質秦,而久不可知。即春申君有變,是王獨受秦患也。即王有萬乘之國,而以一人之心為命也。臣以此為不完,愿王之熟計之也。”
卷三十燕策二
說燕王合縱
或獻書燕王:“王而不能自恃,不惡卑名以事強。事強可以令國安長久,萬世之善計以。事強而不可以為萬世,則不如合弱。將奈何合弱而不能如一?此臣之所為山東苦也。
“比目之魚,不相得則不能行,故古之人稱之,以其合兩而如一也。今山東合弱而不能如一,是山東之知不如魚也。又譬如車士之引車也,三人不能行,索二人,五人而車因行矣。今山東三國弱而不能敵秦,索二國,因能勝秦矣。然而山東不知相索,智固不如車士矣。胡與越人,言語不相知,志意不相通,同舟而凌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今山東之相與也,如同舟而濟,秦之兵至,不能相救助如一,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三物者,人之所能為也,山東之主遂不悟,此臣所為山東苦也。愿大王之熟慮之也。
“山東相合,之主者不卑名,之國者可長存,之卒者出士以戍韓、梁之西邊。此燕之上計也。不急為此,國必危矣,(主)[王]必大憂。今韓、梁、趙三國以合矣,秦見三晉之堅也,必南伐楚;趙見秦之伐楚也,必北攻燕。物固有勢異而患同者。秦久伐韓,故中山亡;今久伐楚,燕必亡。臣竊為王計,不如以兵南合三晉,約戍韓、梁之西邊。山東不能堅為此,此必皆亡。”燕果以兵南合三晉也。
卷三十二宋衛策
墨子論楚攻宋
公輸般為楚設機[械],將以攻宋。墨子聞之,百舍重繭,往見公輸般,謂之曰:“吾自宋聞子。吾欲借子殺(王)。”公輸般曰:“吾義固不殺(王)。”墨子曰:“聞公為云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義不殺(王)而攻國,是不殺少而殺眾。敢問攻宋何義也?”公輸般服焉。請見之王。
墨子見楚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軒,鄰有弊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梁肉,鄰有糟糠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也?”王曰:“必為有竊疾矣。”
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城,宋方五百里,上猶文軒之與弊輿也。荊有云夢,犀兕糜鹿盈之,江、漢魚鱉黿鼉為天下饒,宋所謂無雉兔鮒魚者也,此猶梁肉之與糟糠也。荊有長松、文梓、楩、楠、豫樟,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惡)以王吏之攻宋,為與此同類也。”王曰:“善哉!請無攻宋。”
卷三十三中山策
白起諫伐趙
昭王既息民繕兵,復欲伐趙。武安君曰:“不可。”王曰:“前年國虛民饑,君不量百姓之力,求益軍糧以滅趙。今寡人息民以養士,蓄積糧食,三軍之俸有倍于前,而曰不可,其說何也?”武安君曰:“長平之事,秦軍大克,趙軍大破;秦人歡喜,趙人畏懼。秦民之死者厚葬,傷者厚養,勞者相饗,飲食鋪饋,以靡其財;趙人之死者不得收,傷者不得療,涕泣相哀,戮力同憂,耕田疾作,以生其財。今王發軍雖倍其前,臣料趙國守備亦以十倍矣。趙自長平以來,君臣憂懼,早朝晏退,卑辭重幣,四面出嫁,結親燕、魏,連好齊、楚,積慮并心,備秦為務。其國內實,其交外成。當今之時。趙未可伐也。”
……王乃使應侯往見武安君,責之曰:“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君前率數萬之眾入楚,拔鄢、郢,焚其廟,東至竟陵。楚人震恐,東徙而不敢西向。韓、魏相率興兵甚眾,君所將之不能半之,而與戰之于伊闕,大破二國之軍,流血漂鹵,斬首二十四萬,韓、魏以故至今稱東藩。此君之功,天下莫不聞。今趙卒之死于長平者已十七八,其國虛弱。是以寡人大發軍,人數倍于趙國之眾,愿使君將,必欲滅之矣!君嘗以寡擊眾,取勝如神,況以強擊弱,以眾擊寡乎?”武安君曰:“是時楚王恃其國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攻,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城池不修,既無良臣,又無守備。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發梁焚舟以專民(以)[心],掠于郊野以足軍食。當此之時,秦中士卒以軍中為家,將帥為父母,不約而親,不謀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戰其地,咸顧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伊闕之戰,韓孤,顧魏,不欲先用其眾;魏恃韓之銳,欲推以為鋒。二軍爭便,之力不同。是以臣得以設疑兵以待韓陣,專軍并銳,觸魏之不意。魏軍既敗,韓軍自潰,乘勝逐北,以是之故能立功。皆計利形勢,自然之理,何神之有哉?今秦破趙軍于長平,不遂以時乘其振懼而滅之,畏而釋之,使得耕稼以益蓄積,養孤長幼以益其眾,繕治兵甲以益其強,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節以下其臣,臣推體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屬,皆令妻妾補縫于行伍之間,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猶勾踐困于會稽之時也。以(合)[今]伐之,趙必固守;挑其軍戰,必不肯出;圍其國都,必不可克;攻其列城,必未可拔;掠其郊野,必無所得。兵出無功,諸侯生心,外救必至。臣見害,未睹其利。又病,未能行。”應侯慚而退,以言于王。
[鑒賞]
《戰國策》是戰國時期謀臣策士的策謀和言論之總集。在該書尚未編成冊之前,社會上早已流傳著《國策》、《國事》、《表書》、《矩表》、《事語》、《修書》等多種抄本。只是到西漢末年的劉向(約公元前77年-公元前6年)才把它們匯訂為33卷,并取名《戰國策》。
《戰國策》在流傳過程中,于宋代就已有缺佚,北宋文學家曾鞏(公元1019年—公元1083年)為其作了訂補。《戰國策》的注錄有東漢高秀(今殘缺);宋鮑彪改變原書次序,作出所注;元吳師道也作《校注》;近人金正煒有《補釋》。今流傳千世的《四部備要》底本之《戰國策》雖亦為33篇,但與劉向之作完全一致是不可能的了。到1973年在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戰國縱橫家書》(書名為出土整理后所加)的帛書,對《戰國策》的校正和研究又提供了新的資料。《戰國縱橫家書》共27章,其中有10章見于《戰國策》,8篇見錄于《史記》,去其重復,剩下來的為古佚書。其內容、形式和性質,大體與《戰國策》相同,這些帛書深入地下,可避免漢以后2000年間可能引起的傳抄刻印的錯誤,更近于原始面貌,故對于研究《戰國策》有重要的參考價值。1988年岳麓書社利用其研究成果出版了《國語·戰國策》,它是在《四部備錄》底本的基礎上,在標點分段等方面更正了個別訛誤。
相傳,《戰國策》成書后,史學界才有“戰國”時代之稱。故至今對“戰國”的起止時間還說法不一 。司馬遷的《史記》說始于周平王元年(公元前475年),此說法現為人們通用; 司馬光《資治通鑒》說以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承認韓、趙、魏為諸侯作起始時間; 呂祖謙《大事記》說始于周敬王39年(前481年),以便上接《春秋》;林春溥《戰國編年》和黃式《周季編略》都說起于周定貞王之年(前468年)。戰國止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26年統一中國的說法較為統一。這樣,戰國的起止時間就有近80年的出入。《戰國策》作為戰國時游說之士策謀和言論的匯編。雖記載著上起戰國初年,下至秦始皇統一六國之間,約250余年史事,但各篇主要是戰國后期謀臣策士的言論記錄,與史學界的爭議關系不大。再說,《戰國策》中的文章不出于一手,不成于一時。雖其中許多史事記錄對研究當時的歷史有著一定的參考作用,但也有游說之士的夸飾附會之辭,以及托名的擬作。故不會把其全作信史看。
盡管《戰國策》存在一些夸大、附會和荒誕之處,但它不失為一部集各種思想于大成的不朽著作,展現了古人的思想方法和高超謀略,對后人有著深刻的影響。
現存《戰國策》共有33篇。其中東周一卷,西周一卷,秦五卷,齊六卷,楚、趙、魏各四卷,韓、燕各三卷,宋、衛合為一卷,中山一卷。每卷都記錄著若干件史事。凡每記敘一件史事,無論是寥寥數語或是長篇大論,均自成一篇。但原本各篇沒有標題。人們為了便于翻檢和閱讀這部約20萬字的著作,有的按各篇的中心意思擬出標題,有的則基本上以各篇之開頭一句話作為全篇標題。不管標題方法如何,全書總共494篇。
如前所述,《戰國策》的內容既涉及到治國安邦之方略,也有不少瑣碎之事。軍事方面的吏事、謀略等內容也非常之多,軍事思想十分活躍,體現了以縱橫家為主的,包括法家、墨家、儒家、黃老學派等多種軍事思想。現概述如下:
一、對戰爭與霸業的關系認識各異
戰國時代是一個由封建諸侯割據,過渡到全國統一的動蕩時代,各諸侯國之間的互相爭雄是這一時期的顯著特點。當時各諸侯國在政治、經濟、外交、軍事等方面所有領域都圍繞著爭雄稱霸這個宗旨運轉。為了爭雄稱霸,對運用“戰爭”這個武器的思想方法也故然不同。有的積極主戰,認為文治解決不了的問題只能用武,戰爭是文治的繼續,用戰爭兼并別國是爭雄稱霸的最好途徑。有的則厭戰,認為戰爭只會招致禍患,即使要承受別人強加的戰爭,也要“后起”,主張用謀略而“折沖尊俎”。如《蘇秦說秦惠王任武》就是主張用武力統一天下的典范,他向秦惠王歷舉了歷史上建功立業的眾多帝王和諸侯,說他們沒有不使用武力的。有的人曾使用文治。依靠法令治理人民,結果卻適得其反,“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想兼并諸侯,統一天下,“非兵不可”。《鄭同論趙王不好兵》也認為“非兵不可”。鄭同針對趙惠王“寡人不好兵”的觀點,則舉例說服之,說一個有“萬金之財”的人,沒有自衛能力是絕對不行的。一個有土之君遇到“強貪之國”、“告以理則不可,說以義則不聽”,離開戰攻守御之具,就只有束手待斃。因此,要注意武力的作用。象縱橫家偽托之作《說齊閔王后起遠怨》,雖然與《蘇秦說秦惠王任武》均系托名之作,但觀點完全不同。《說齊閔王后起遠怨》倒是黃老學派思想濃重,作者認為戰爭不能達到稱霸的目的,戰爭只能有害國家,特別是窮兵黷武,必將招致禍患,說“戰者,國之殘也而都縣之費也。殘、費之先,而能從諸侯者寡矣。”并認為“祖仁者王,立義者霸,用兵窮者亡”。作者還認為,最高明的“攻戰”不是用兵,而是運用巧妙的策略和手段,“勞天下而自佚,亂天下而自安,……佚、治在我,勞、亂在天下”,這就能做到“五兵不動而諸侯從,辭讓而重賂至矣。”這叫做“雖有百萬之軍,比之堂上,雖有闔閭、吳起之將,禽之戶內。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間,百尺之沖,折之衽席之上。”
當然,在戰亂紛飛的歷史背景下,戰爭是不依厭戰之士的意志為轉移的,無論是主張用戰爭先發制人,還是立足于后發制人,都不能回避戰爭是政治的繼續這個客觀規律。
二、軍事同盟的態度積極而唯利是圖
建立對自己有利的軍事同盟和瓦解對自己不利的敵對同盟,在很早以前就出現了,特別是春秋時代的諸侯會盟,或互派使臣訪問,甚至有周鄭互相交質以為取信于協調之先例,到了戰國時代各諸侯國為了爭雄稱霸,更為重視軍事同盟,甚至不惜養活大批游說之士,以專門促成軍事同盟的建立、破壞對己方不利的敵對同盟。據《史記》記載,齊之孟嘗君,趙之平原君,楚之春申君,魏之信陵君各養士數千人。象《齊人有馮諼者》(本書未錄),就是一篇記載孟嘗君收留一個叫馮諼的士的文章,說馮諼開始為生活待遇問題老在公眾面前發牢騷,孟嘗君對這位尚未有功之士十分客氣,馮每次鬧事而提出的要求均一一予以答應,弄得其他謀士都不能理解孟嘗君如何這樣克制,可見,孟嘗君當時養士求賢之心多么實誠。當然,這些謀說之士為其主人也出了不少力。涌現了諸如公孫衍、蘇秦、張儀、黃歇等一大批重要人物。他們為戰國七雄爭霸過程中的軍事同盟起到了重要作用。
戰國的軍事同盟以“合縱”、“連橫”為表現形式,所謂“合縱”、“連橫”;《韓非子·五蠹》解釋說:“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在一個較長的時期,秦、齊二強并爭,“縱”、“橫”一般是針對或圍繞它們兩個國家展開的。當齊衰落之后,秦才成了連橫的中心,合縱對抗的對象。
自公元前324年由公孫衍率先發起“合縱”,公元前322年由張儀率先倡導“連橫”起,到秦統一中國,軍事同盟的締結始終是各諸侯國極為關注的重大問題,首先是公元前324年由公孫衍鼓動魏、趙、韓、燕、中山(被魏于公元前406年滅后又復國)“五國相王”,(合縱)用意是聯合抗秦。與此同時,秦派相國張儀與齊、楚結盟(連橫),與五國對抗。公元前322年,張儀跑到魏國、鼓動魏、韓與秦結盟(連橫),以攻打齊、楚,后被魏發現張儀是為秦活動,驅逐了張儀,連橫才告吹。公元前318年,魏、趙、韓、燕、楚五國又結盟抗秦,后因盟主楚不太賣力,致使這次結盟行動以敗北告終。公元前314年秦又迫使韓、魏和自己結盟,與當時已結盟的齊、楚形成兩大對立集團。以上僅有十年之歷史,軍事同盟多次締結和變故。可見當時對建立軍事同盟是何等積極。
但是,各諸侯國都想爭雄稱霸的性質,決定了軍事同盟往往缺乏總體戰略眼光,而出現爾虞我詐,唯利是圖的現象。如前所說的公元前318年,魏、趙、韓、燕,楚五國結盟抗秦的舉動,作為盟主,楚國卻不出兵,靠韓、趙、魏為主去抗秦,當然難免以敗北告終。楚國衰落的教訓更為深刻,楚與齊結盟后,本來秦國一時是無可奈何的。秦為了拆散齊、楚之盟,派張儀去楚。鼓動楚國背齊聯秦,并許以商、于之地600里給楚作為誘餌。楚懷王就利欲熏心,以為可以不戰而得地。便滿口答應。齊、楚盟約被破壞。隨后,楚向秦索地,秦食言變卦,說只給商、于之地六里,楚懷王大怒,逐發兵攻秦。兩軍交戰,楚大敗。由于楚棄齊盟秦的行為惱怒遷齊,公元前301年,齊又聯合韓。魏趁楚元氣大傷之機,舉三國盟軍向楚發起進攻,結果使楚陷入分崩離析狀態。類似這種以各自極端利益出發,而影響軍事同盟之合力的現象,無疑是除秦之外的其他六國日趨衰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三、軍事計策的運用登峰造極
俗語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藹亮。”戰國時期謀臣策士可謂多如牛毛,而且這些由貴族中最低一級掙扎的出來人,通過刻苦鉆研學問,練習武術等等,確有一些本事,周谷城在《中國通史》中評價這些士說:“人則可以威脅所在國的國君,出則可以威脅鄰國的國君,使遷就自己的意思。”
《戰國策》反映這些謀臣策士的計謀可謂通貫全篇,戰略范疇的謀略,有上文所說“合縱”、“連橫”,還有“遠交近攻”等等。如《范雎論遠交近攻》為秦昭王解決了一個如何吞并其它六國而統一中國的重大戰略問題,范雎對昭王說:“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遠攻,不亦繆乎……?”昭王聽取了他的意見,并將此戰略之策在秦貫徹近百年,最后取得了統一中國之大業。正如李斯《諫逐客書》中所評價的:“昭王得范雎,……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戰役戰斗范疇的計謀更是彼彼皆是,如《陳軫論一舉而兼兩虎》,是陳軫在齊與楚交戰之際,怕秦國幫助它的盟國而出兵一起攻楚,便主動去秦國獻謀,他向秦惠王說:“今兩虎諍人則斗(喻齊楚交戰)小者必死,大者必傷。子待傷虎而刺之,則是一舉而兼兩虎也。無刺一虎之勞,而有刺兩虎之名。齊、楚今戰,戰必敗。敗,王起兵救之,有救齊之利,而無伐楚之害。”這一計謀對穩住秦惠王的陣腳、瓦解齊秦聯盟故然會起到重要作用。再如《惠施論楚毀齊》則是一個典型的“借刀殺人”之計謀。本來魏國被齊打得慘敗,魏準備孤注一擲向齊開伐報仇的,惠施卻給魏惠王獻謀,要惠王改變王者的服飾,屈節下人去朝拜齊王。當時戰國七雄都是平等的國家,齊競讓魏王稱臣,其它國家是非常妒嫉和憎惡的。果然,楚王大怒,趙王感到齊國太過份,而出兵攻打齊國,直到齊軍大敗于徐州。
《戰國策》在計謀的運用方面還有反間計、連環計等等,無所不有。真可謂運用計謀已達登峰造極之程度。
四、軍事改革的決心堅韌不拔
在改革中求發展、求生存,是戰國時期的另一重大特點。許多君王智士深刻認識和體會到墨守陳規必然被動挨打,乃至衰亡。大膽改革銳意進取方能強大。因而,《戰國策》記錄了許多銳意改革之史事。如《趙武靈王論胡服騎射》記錄著公元前307年武靈王下令實行“胡服騎射”,并首先從自身做起。即廢棄寬袍長袖的傳統服裝,改穿短裝、束皮袋,著皮靴之胡人服裝,訓練在馬上射箭的技術,發展騎兵。可遭到了統治集團內部的強烈反對。用傳統的“禮”、“俗”來批評武靈王,說實行胡服騎射是“近蠻夷之行”,是變俗、違禮、離徑叛道行為。武靈王對這些激烈反對者,耐心說服,嚴厲駁斥,他說:“夫服者,所以使用,禮者所以便事也。”“禮世不必一道,便國不必法古”、“反古未足非,而循禮未足多也”。可見武靈王進行改革的堅決性和魄力。確實,在未實行胡服騎射前,連小小的中山也敢欺負趙國,武夷王實行胡服騎射后,進一步采取一系列其它改革措施,果然滅掉了中山、破林胡、樓煩,建立了云中和雁門兩個郡,辟地千里,使趙成為七國中的強國之一。充分顯示了胡服騎射之改革的功效。
軍事改革在《趙武靈王論原陽為騎邑》、《趙奢與田單論用兵》等篇章中也作了充分的描述,圍繞軍事訓練的方法,武靈王改革了與現實不相適應的“重甲修兵”的傳統作法,針對戰爭的規模、方式和使用兵力數量問題,趙奢駁斥了田單“帝王之兵所用者不過三萬”的陳規陋習。這些順應時代發展潮流,不斷進行軍事改革的措施都取得了良好效果。
戰國時代由于出現了趙武靈王、商鞅、蘇秦、張儀、趙奢等一大批改革家。所以,社會進步較快,兵器和軍事設施的發明也多。如遠射武器弩,攻城用的云梯,水戰用的鉤拒以及關塞、遼望亭、城堡、長城等等,都是這個時代的產物。戰爭的方式,逐步用大規模的車、步、騎混合的運動戰、陣地戰、攻堅戰,代替了春秋時期的車陣和正面沖擊戰。包圍、迂回、奇襲、伏擊等各種戰術得到了廣泛的運用。這些新生事物的出現,當然離不開改革者堅韌不拔的努力。
《戰國策》還有許多軍事思想也是頗有見地的。如《范雎論攻地與攻入》,《吳起河山之險不足恃》,向起重視民心士氣而“計利形勢”、蘇代提出要防止第三者坐收漁人之利等觀點,都是很有遠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