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元文琪

【作家簡介】伯佐爾格·阿拉維(1904— )伊朗現代小說家。生于德黑蘭，商人家庭出身。早年留學德國，歸國后在德黑蘭工業學校任教。30年代初，與好友薩迪克·赫達亞特等4人成立“拉貝”文學小組，經常聚會討論國內外大事和文學創作問題。他們為引進西方流行的小說創作方法，與保守派展開論戰。1934年，阿拉維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手提箱》問世，引起文學界的關注。從小說的構思謀篇和人物塑造來看，顯然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說的影響。1937年，因積極參加反對禮薩王獨裁統治的政治活動，阿拉維和以埃朗尼博士為首的其他52位革命志士一起被捕，直至1941年穆罕默德·禮薩王即位，宣布大赦，才獲釋出獄。出獄不久，就出版了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獄中札記》(1941)，形象地描述了獄中難友的艱苦斗爭經歷和所遭受的種種磨難。繼則發表了報告文學《五十三人》(1942)，詳盡地述說了他們被捕、受審和監禁的經過，揭露了禮薩王反動統治的罪惡行徑，表達出對社會主義制度的必勝信念。二次戰后，阿拉維以伊朗蘇聯友好協會代表團成員身份，出訪烏茲別克，歸國后寫成游記《烏茲別克》。

1952年是阿拉維文學創作的豐收年。他先出版短篇小說集《書簡》，生動地展示了伊朗現代社會不同的生活側面，比較成功地表現出40年代北方農村圍繞土地問題展開的激烈斗爭，因而榮獲世界和平理事會頒發的“金質和平獎章”；后又以獨具特色的中篇小說《她的眼睛》，轟動了整個文壇，奠定了他在伊朗現代小說史上的重要地位。阿拉維是位革命作家，他筆下的人物形象大都敢于面對冷酷的現實，敢于反抗社會的壓迫和不公，與薩迪克·赫達亞特的作品風格迥然不同。1953年后，阿拉維移居東德，在漢堡大學任教。他用德文寫了幾部有關伊朗的小說，其質量不如前期的作品。此外，阿拉維還翻譯了德國學者諾爾德克的《伊朗民族史詩》、席勒的《烏列昂小姐》和契訶夫的《櫻桃園》等名著。

《她的眼睛》尚無中譯本。

【內容提要】沒落仕宦人家出身的法蘭吉斯，聰明伶俐，美貌非凡，是獨生女兒，父母愛之如掌上明珠。她從小嬌生慣養，性格孤傲，虛榮心極強。師范學校畢業后，呆在家里無所事事，終日以繪畫消遣解悶。聽父親夸獎畫家馬康，技藝精湛，遐邇聞名，便去拜師求學，不料遭到畫家的冷遇和揶揄。一氣之下，她決定自費赴歐留學，專攻美術。

在巴黎工藝美術學院學習、進修的，多是法國的紈袴子弟和其他國家的公子哥兒，他們見從伊朗來的這位小姐體態輕盈、綽約多姿，便魂不守舍，一個個大獻殷勤，極盡討好之能事。求愛者爭風吃醋，招惹得法蘭吉斯無心問學，盡跟他們在一起廝混。久而久之，學業荒廢不說，還使她對男性產生反感和厭惡。發展到后來，她竟采取報復手段，以精神折磨求愛者為樂事。一位意大利留學生就因墜入情網，不能自拔，失戀后投湖自盡。

在眾多的求愛者當中，還有他的小叔阿拉姆中校。他作為伊朗國防部的代表，是留法軍事學員的負責人，兼任警察總署特聘的指紋專家。阿拉姆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又長得一表人材，風流瀟灑。剛到巴黎時，法蘭吉斯人生地不熟，多虧他殷勤接待，鼎力相助，這才順利辦好入學手續，安頓下來。所以，起初法蘭吉斯對她的小叔頗有好感。后來交往多了，才發現阿拉姆為人狂妄而狡詐，是個極端自私的野心家。他假公濟私，貪污受賄，沒幾年時間就在英國、瑞士和法國的銀行存入巨額款項。他盛氣凌人，不可一世，自認為“比別人更高貴、更聰明、更勇敢、更精干”，還大言不慚地揚言：“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妨踏著別人的尸體走過去!”在他看來，“那些為大眾利益而犧牲個人利益的人全是傻子，活該坐牢殺頭。”至于說留學生當中有人散發進步報刊，進行反政府宣傳，他認為那不過是“兒戲”罷了，成就大事者，則非他莫屬。對于專制獨裁的伊朗國王，阿拉姆“恨”得要死，怕得要命，他一方面極盡獻媚取寵之能事，甚至不惜破費，跑遍整個歐洲，也要購買寶馬奉獻王宮，以討得主子的歡心；另方面又時刻擔心遭人誣諂，受到國王的無情懲罰，因而產生伺機而動，給“阻礙他發展的”當權者以有力打擊的念頭。盡管阿拉姆賭咒發誓說，要為法蘭吉斯“打開天堂的大門”，讓她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但法蘭吉斯卻無動于衷，不愿意領他這份情。

就在法蘭吉斯因虛度年華，學無所成而自暴自棄，甚至動了自殺念頭之時，有幸結識了一對革命熱情飽滿、彼此真誠相愛的未婚夫婦。胡達達德本來也是美院的伊朗留學生，因為在學生中間散發反對禮薩王專制統治，反映伊朗人民生活疾苦的波斯文報紙《戰斗報》，并以事實揭露伊朗駐法使館特務的丑惡行徑，被使館宣布為“危險分子”，不準其他學生與他來往，而且取消了他的助學金。這位體弱多病的青年是花匠的兒子，通過畫家馬康的關系，才得以赴歐深造。留學期間，他經常得到馬康的鼓勵、關懷和指導。在生活艱難和政治壓力面前，胡達達德沒有屈服，他以賣畫餬口，堅持正義斗爭。他的未婚妻梅赫爾·芭努，是伊朗首批公費女留學生之一，在巴黎醫學院兒科專業進修。兩人的生活雖然清苦，但他們志同道合，非常樂觀，對未來充滿必勝的信心。法蘭吉斯從胡達達德那里聽到許多革命道理，和對國內外政治形勢的分析，雖說不能全部接受，卻也深受啟發和教育。她為胡達達德帶病堅持斗爭和忘我的工作精神所感動，自愿幫助他寄發郵件，并給以資助。在胡達達德的建議和鼓勵下，法蘭吉斯決定回國去找畫家馬康，參加由他領導的地下組織的秘密工作。

相隔5年之后，法蘭吉斯與馬康再度相逢，心情異常激動，希望能在工作接觸中贏得畫家的愛情。馬康則向她強調在白色恐怖下從事政治斗爭，時刻都有被捕殺頭的危險，要特別謹慎小心，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接頭聯絡。第一次見面后不久，法蘭吉斯收到巴黎來信說，胡達達德病重住院，急需醫療費用。她向手頭拮據的馬康表示愿意出錢相助，博得畫家的好感。此后，馬康指示法蘭吉斯學會打字，印發傳單，揭露國王在馬贊德朗省廉價收購土地的丑行。事發不久，德黑蘭有300余人被捕，郵電大臣被革職，還準備撤換瀆職的警察局長。馬康指示法蘭吉斯迅速轉移到郊外的破舊小屋，繼續打印和散發傳單，以迷惑當局的偵察。結果，法蘭吉斯家遭到警察查抄，父親被流放外地。經過這場斗爭的考驗，馬康很欣賞法蘭吉斯表現出的勇敢和沉著，進而萌發了愛慕之心。此時，法蘭吉斯反而受寵若驚，不敢向畫家表白自己的愛情。經過徹夜不眠的思想斗爭，她得出“自己配不上畫家”的結論。因為馬康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為了實現崇高的理想，不惜拋棄唾手可得的名譽、地位和愛情；而她卻舍不得丟掉現有的一切：豐厚的家產和優裕的生活條件。馬康一心撲在革命工作上，置生死于度外，不遑顧及個人幸福；而她“僅僅為了他”才甘冒風險，不怕犧牲，并不是為了他為之奮斗的“人民”。馬康是“近百年來伊朗最杰出的畫家”；而她意志薄弱，無力攀登藝術的高峰。思前想后，總覺得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太大，難以結合組成美滿的家庭。不過，陷入情網的法蘭吉斯無力自拔，感情上做不到“一刀兩斷”，依然在努力追求著個人幸福。

在以后與畫家交往的七八個月里，她一如即往地主動接近馬康，盡力協助他工作。當地下組織的成員法爾哈德·密爾扎被捕時，法蘭吉斯自告奮勇前去探獄，打聽虛實；并應畫家的要求，親自去找她的小叔、新任警察局長阿拉姆，設法搭救難友出獄。當她意識到馬康處境危險時，極力想幫助畫家擺脫困境。但她多次求見，均遭到畫家堅決拒絕。馬康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法蘭吉斯，以免她受到牽連。畫家被捕入獄的消息傳來，法蘭吉斯焦急萬分，生怕嚴刑之下拒不招供的馬康會被處以極刑。萬般無奈，法蘭吉斯只得違心地同意與阿拉姆成婚，以換取畫家的生命安全。警察局長考慮再三，勉強答應將馬康流放外地。臨行前的馬康只聽說法蘭吉斯已經與阿拉姆定婚，但卻不知道正是法蘭吉斯的“苦肉計”才保全了他的性命。3年后，馬康死于流放地卡拉特，留下他最后創作的油畫《她的眼睛》。這幅油畫的展出，轟動了德黑蘭。在眾說紛紜之中，引出上述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

【作品鑒賞】伯佐爾格·阿拉維的代表作《她的眼睛》，通過出身沒落仕宦人家的貴族小姐法蘭吉斯執著地追求革命畫家馬康的愛情故事，寫出了在白色恐怖下從事地下活動的革命者不畏艱險，勇于犧牲的斗爭精神，和他們全心全意為工作著想，公而忘私的高貴品質；寫出了深受封建宗教思想束縛的女青年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覺醒，對個人幸福的大膽追求，對革命者的同情和支持，以及由于舊世界觀作祟而造成的愛情悲劇；同時也寫出了禮薩王反動政權內部的重重矛盾，貪官污吏的極端腐朽和墮落。以革命斗爭為題材，塑造地下工作者英雄形象的作品得以問世，這在獨裁者統治下的伊朗是難能可貴的；更可喜的是，這部思想內容健康的小說，還具有相當高的藝術水準。

作者對女主人公法蘭吉斯的性格和思想特征把握得相當準確，刻畫得很有分寸。這位大家閨秀，從小養尊處優，出落得如花似玉，在紈袴子弟和公子哥兒們的心目中自然是備受崇拜的“維納斯”。巴黎求學期間，她抵擋不住花花世界的誘惑，整日吃喝玩樂，談情說愛，當在情理之中。而在對這種庸俗生活感到厭倦時，她便采取玩世不恭的態度，對求愛者甚至報以精神折磨的手段，心里也十分坦然。但是，法蘭吉斯并不甘心墮落下去，在她身上還有青年人自尊自愛，好學上進的一面。所以，當她結識了帶病堅持工作的革命青年胡達達德之后，便很容易為對方忘我的斗爭精神所感動，并且產生自慚形穢的自卑感。她當時的思想狀態，確實是“一個驅體，兩顆心靈”，有同情和支持革命的正義感，又有留戀過去，貪圖享樂的陋習。她“受到兩種對立的力量的制約”，還不能夠堅決地“一邊倒”。

法蘭吉斯這種搖擺不定、動搖猶豫的思想特征，尤其突出地表現在她對革命畫家馬康的愛情追求上。從巴黎歸國的法蘭吉斯，真心實意地愛上了馬康。作為“近百年來伊朗最杰出的畫家”，馬康的畫作富于民族特色，洋溢著濃厚的鄉土氣息，使她為之傾倒；馬康還是伊朗地下革命組織的領導者，大公無私，富于自我犧牲精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法蘭吉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愛情的渴望。而當馬康對她在工作中表現出的勇敢、沉著表示贊賞，并產生愛慕之心時，法蘭吉斯卻又動搖退縮了。經過徹夜不眠的激烈思想斗爭，她覺得“自己配不上畫家”，“不能與他并肩戰斗”，因為“那樣會一輩子活受罪”。既然如此，就應該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可是，她又舍不得離開馬康，依然主動地接近馬康，說明她內心是愛畫家的，只是不那么愛他為之奮斗的事業。后來馬康被捕，嚴刑之下拒不招供，很可能被處以極刑。這時，心急如焚的法蘭吉斯草率從事，為搭救馬康，竟然違心地答應警察局長阿拉姆的求婚。這種極端錯誤的決定，無疑是她政治上幼稚的表現，但從根本上說，還是由于沒有下定決心與舊世界觀一刀兩斷，老是動搖猶豫釀成的惡果。

作品比較成功地運用了設置“懸念”的藝術手法。故事開頭寫當局出面為謝世的馬康舉辦畫展，其中畫家在流放期間創作的最后一幅油畫《她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由此引出一個頗為神秘的女人。觀眾議論紛紛：這幅畫畫的是誰?她是怎樣一個女人?現在是否還活著?她與畫家是什么關系?畫家被捕、流放和去世與她有無瓜葛?被流放外地的畫家為什么要創作這幅畫?他的動機是什么?……這一連串的問題全是未知數，因而引起讀者對故事發展和人物命運的極大興趣和關注。以下的故事情節緊緊圍繞這個神秘女人逐步展開，如“剝繭抽絲”，層層深入，將籠罩在讀者心頭的疑團一一消釋。讀罷全書，似乎仍需對《她的眼睛》這幅畫的內涵做進一步的思考，以探求作者的創作動機，正所謂“言止而意不盡”，余味無窮。

小說采取作者和女主人公對話的形式，主要讓法蘭吉斯用第一人稱“我”講述自己經歷的往事，娓娓動聽，給人以親切、自然之感。作品中運用“多副筆墨”，將敘事、議論和抒情三者有機地結合起來，熔為一爐，使讀者在把握故事脈絡的同時，體味女主人公的喜怒哀樂，了解她對人對事對己的看法，從中領悟作者的創作旨趣，進而得到審美的享受。此外，作者還運用對比、襯托、倒敘、前后呼應、正面和側面描寫等表現手法，加上通俗流暢、口語化的語言，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她的眼睛》不愧為是伊朗當代小說史上思想性和藝術性兼優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