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葉圣陶
以蘇州古鎮甪直為背景的小說,早先讀過清人遽園《負曝閑談》,后來看到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倪煥之》。逛了江南幾個古鎮,甪直的煙火氣息很真切,可以看見多年前水鄉人家的模樣。
《多收了三五斗》是小品,《倪煥之》雖是長篇,也是小品,故事的線索簡單,倪煥之從吳淞河畔一個小市鎮走向大都市上海,最終絕望地毀滅在大革命退潮中。小說算不上好看,其間偶爾夾雜的民俗民情的描寫,讓人看到當年的生活,看到一九二八年三十幾歲葉圣陶的功力。至今還記得描寫紅燭一節:
艙里小桌子上點著一支紅燭,風從前頭板門縫里鉆進來,火焰時時像將落的花瓣一樣亸下來,因此燭身積了好些燭淚。紅燭的黃光照見艙里的一切。
年輕的葉圣陶,行文造句那么年輕那么充滿活力。更年輕的時候,一九二四年,葉圣陶寫過短篇小說《潘先生在難中》,深刻,無奈,那是白話文的《老殘游記》。沒有聲嘶力竭的批判,也沒有諷刺,無奈之心躍然紙上,活生生的人情與赤裸裸的世故,難得二十多歲的葉圣陶如此練達如此洞明。
那次去蘇州,小說家葛芳帶我去甪直。甪直的名字過去不是讀成“角直”就是讀成“用直”。葉圣陶老先生的墓剛好也在甪直,一路看小河、小橋、小亭,看大佛、大廟、大樹,也看了陸龜蒙的墓地與葉圣陶先生的墓地。
葉圣陶生前反對修故居,修陵墓,從不把自己當作是什么大人物、大作家,只承認自己是個“寫寫文章的人”。老派人謙虛,葉圣陶的文章實在是極好的,尤其晚歲隨筆,字字如谷穗,字字如豆莢。
寫過兩條手跋,與葉圣陶有關:
《葉圣陶散文甲集》
葉圣陶晚年貌古,眉長近寸,一臉慈悲。其文風亦如其人。十來歲在舊雜志上讀《渝滬通信》,印象頗深,此集幾篇抒情文尤為可喜,可圈可點。
《葉圣陶散文乙集》
甲集乙集名法甚佳。葉圣陶作文有老到的樸素,有樸素的老到,如老南瓜粥。老到不難,樸素亦不難。老到的樸素與樸素的老到,大不易也。
汪曾祺的《蒲橋集》,文章且不談,寫作觀點尤為精到。他說,散文過度抒情,不知節制,容易流于傷感主義——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但有時恐怕也不免為賦新詞強說愁,感情不那么真實。平淡真是談何容易。蘇軾說文章要寫得“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行云,這流水,是有文理的,還有姿態。汪先生說,他談結構的原則是“隨便”二字。朋友林斤瀾抱怨:“我講了一輩子結構,你卻說:隨便!”汪先生糾正說法,改為“苦心經營的隨便”,林斤瀾同意了。
葉圣陶的文章,汪曾祺見了一定喜歡,真真隨便到家了,一字一句都是大白話大實話。有年輕人覺得葉圣陶、梁實秋、朱自清、汪曾祺諸前輩的文章選入課本,不過是尊老敬老的禮儀,實在不應該寬容那種廢話無聊的作品。年輕人火氣大容易激烈,這些前輩筆下有一種大致相同的美學傾向和比較近似的藝術風格,清淡自然,雋永純凈。年輕人求新求變,我尊重他們的說辭。二十年后,再看葉圣陶的文章,說不定也會讀出好來。
作文一事,葉圣陶有自己的觀點:“寫成文章,在這間房里念,要讓那間房里的人聽著,是說話,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你寫成文章,給人家看,人家給你刪去一兩個字,意思沒變,就證明你不行?!狈焙喰薷?,魯迅提到的是字句段,葉先生只說字,其中并無高下,殊途同歸。
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他看著花……
民國開明書店的老課本,有趣,有愛,有個性,更有詩意。文字是葉圣陶編的,插圖豐子愷畫。這樣的開蒙讀物,如今并不多見了。
那天看到一張便條,規規矩矩的字。想起小時候讀葉圣陶、夏丏尊寫的《文心》,教小孩子把文章寫清通,把字寫規矩,將來到社會上即使做一個文員,也可以安身立命。不談修身不談文藝,落腳點在安身立命上,這是老派人的懇切。
葉圣陶的毛筆字寫得好,規規矩矩,不離法度,有點像錢玄同,但比錢先生富貴,文人氣里多一些員外體,那是老人家坐享文化高位的一份尊貴一份自持。錢玄同短短五十二歲春秋,英年早逝,筆下湖海風云氣還在,沒能夠養出足夠的文氣養出足夠的學養。葉圣陶一生澹泊,做出版、做編輯、做學問、做官員、做文化,字里字外散發規整的庭園風味,還有廟宇氛圍。
晉人寫經體數錢玄同寫得好,娥媚妍麗,無一絲敗筆,確是精品,學生魏建功也忍不住模仿。葉圣陶的字也有寫經體、《圣教序》之類打底,大字還有魏碑意趣,更見功夫。偶見葉先生古雅的小篆、蒼老的行書,皆引人注目稱贊。
《辛亥革命前后日記摘抄》中,不滿二十歲的葉圣陶記下為朋友刻印,共同欣賞祝枝山書卷、趙子昂字帖、書寫文字贈與友人諸多事項。童子功在此,一手好字沒得說的。臨帖臨碑的基本功又扎實又深厚,更難得到頭來字外的人生與字里的性情有一個好結局。
葉圣陶書法氣象端嚴拙厚、磊落大方、工穩謹嚴,既是人格品范,亦是筆墨旨趣。在《弘一法師的書法》中,葉圣陶評點弘一法師書法,其中有夫子自道夫子自勉——全幅看,好比一個溫良謙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顏悅色,在那里從容論道。就一個字看,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只覺得每一筆都落在最適當的位置上,移動一絲一毫不得。再就一筆一畫看,無不使人起充實之感,立體之感,有時候有點兒像小孩子所寫那樣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別顯然可見??偨Y以上的話,就是所謂蘊藉,毫不矜才使氣。功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古語說字如其人,葉圣陶楷書平正而又自然,篆書則圓潤中兼有端莊凝重氣概,行書又是中年儒士閑步的瀟逸,他的字不求取悅于人而自有可悅之處。
讀來的印象,葉圣陶待人寬厚,每每客退,必親身遠送,無論怎樣說,還是走過三道門,四道臺階,送到大門外才告別鞠躬,口說謝謝,看著來人上路才轉身回去。
張中行先生回憶,葉圣陶晚年,兩次已經不能起床,一些人去問候,他總是舉手打拱,不斷說謝謝。有一回行翁去看他,葉先生去天壇看月季。第二天葉圣陶回了信,悔恨不該到天壇去看花。看張中行的地址是公寓,以為是旅店一類,想到京城工作這么多年,最后淪為住旅店,葉先生感到很悲傷。
二〇一六年七月六日的晚上,做了一個夢:
早晨,幽暗的房子,三人坐一起聊天。葉圣陶先生慢悠悠說著話,九十幾歲的老人,身穿夾襖,布扣子扣得緊,頭直立著,白色的長眉輕揚。話畢,一起吃飯,葉先生的女兒出去了。請葉圣陶在印有王叔暉《西廂記》插圖的筆記本上寫字,黑色的鋼筆一頓又一頓,頗吃力。
二〇一八年五月九日,又一次夢見葉圣陶:
客廳頗敞亮,葉圣陶給我寫字。末了,拿出一沓畫稿,尺寸統一,皆長幅,水墨荷花蓮蓬瓜果蔬菜,仿齊白石、吳昌碩??瓦x一畫別過,葉先生與我席地而坐,論畫談價。
我沒見過葉先生,不知道為什么會做這樣兩個夢。這是安詳的夢,歡喜的夢。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六日,葉圣陶逝世,那天是舊歷丁卯年除夕,正是萬家歡樂團圓的時節。在熱鬧而響亮的鞭炮聲里辭別人間,死于安樂,葉先生好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