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線上·柚子樹》鑒賞
作者: 李元洛
陶然(香港)
伸向天空凝成婀娜的造型,長期靜止唯有清風才能催動它輕歌曼舞;倚著屋頂蓋下如蔭的葉子,柚子樹在后院巍然屹立。
觸摸紅色屋瓦用柔情的枝葉,它撫慰我童年的苦樂于細雨紛飛的輕夢中;在溫煦的陽光下結出球形的果實,滋味卻因氣候而分化,有甜的誘惑,有酸的垂涎。
攀登為了擷取方便,沉溺于豐收的波浪,沿著屋頂猝然竄出的陌生的猴子,帶著掙脫鎖鏈的歡欣,把自由的天地濃縮在樹枝的空間:冷不防襲擊毫無準備的思想,幸運之神卻讓我跌在低伸的枝椏,尖叫著蕩起高空的秋千……
走遍天涯我又閱盡千樹百花,但記憶的寶庫卻永遠給這棵柚子樹留住;它盛開我童年的苦樂,在細雨紛飛的輕夢中,在溫煦的陽光下。
呵!那拾不回來的童心,還在那招風的綠葉間流連嗎?
樹苗,是森林的兒時,山溪,是大海的童年。人類固然有自己的遙遠而神秘的童年時代,每一個成年人也都有自己各不相同的兒時。童年或兒時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常常引起奔波勞碌于滾滾紅塵中的成年人的追懷,因此,“童年”似乎也成了詩歌中一個永恒的主題,杜甫有過“憶年十五心尚孩,一日上樹能千回”之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那首有名的《回鄉偶書》不也可以看作垂暮之年的詩人對青澀而甜密的童年的呼喚嗎?
陶然,這位祖籍廣東而生長在印尼的作家,青少年時代就回祖國求學,十年動亂中畢業于北京一個歷史悠長的大學的中文系,一九七三年去香港,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和電子計算機的交響曲中工作,同時開始他業余的緊張的筆耕生涯。一別生養之地多年,飽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他有時自然要驀然回首自己的遠去的童年,重溫兒時溫馨而無邪的幻夢,終于寫成了題為《赤道線上·柚子樹》的這首散文詩。
對童年的回想緬懷,這是一種能引起許多讀者共鳴的情感,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但情感畢竟是抽象而無可把捉的,在文學作品的創作中,它必須通過具象來作藝術的表現,或者說呈現。而在詩歌作品中,則必須講求意象的把握和創造,否則作者的情思將無所附麗,讀者也將無從感受。陶然的這篇散文詩,成功地選取和創造了赤道線上的“柚子樹”這一意象,全詩的連翩回想,都是圍繞“柚子樹”這一中心意象或稱主意而展開。“柚子樹”的意象在詩中如同電影中的特寫鏡頭,鮮明突出,不枝不蔓,如果沒有這一意象以及對這一意象的生動描繪,全詩當會黯然失色。
一般而言,詩長于表現,即長于抒發作者對生活獨特的審美感受和美感經驗,顯示自己的抒情個性,充分發揮心靈的能動的審美力量,并刺激讀者的聯想和想象,而散文則長于再現,即長于對客觀世界作揮灑自如的描繪,對事件和情節作趣味盈然的敘述,結構變化多姿,筆法細致靈活。散文詩作為邊緣文類或兩棲品種,自應吸收詩與散文的長處而另張新幟,將詩的“表現”與詩的“再現”融于一爐而變化出新的面貌。陶然的這一作品就是如此,作者既描畫了柚子樹的背景和姿態,具有視覺、聽覺乃至于嗅覺的多重美感,給讀者以栩栩如生的形象,同時,他又選取了兒時上樹的細節作重點的描繪,進一步構成了美觀的畫面和美聽的樂境,而不象某些純粹“自我表現”的作品,內情既玄虛莫測,外景也混沌不明,使人讀來“恍如墜煙霧”。但是,以上種種的描繪都浸透了作者心靈的審美感情,而且它們并非巨細不遺,而是留下了許多可供聯想與想象的空間,刺激不同經歷的讀者去參與作品作不同的再創造。例如詩的第三節的“千樹百花”與“柚子樹”的對比,關于“苦樂”、“輕夢”、“陽光”的虛而不實的反復詠唱,不就可以使你涌讀時情動于衷嗎?
出色的散文詩,應該有余音繞梁的結句讓讀者回味,陶然這首散文詩后來居上,有賴于它的結語如一句深情而幽遠的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