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散文·劉琨·為并州刺史到壺關上表》原文鑒賞

臣以頑蔽¹，志望有限²，因緣際會³，遂忝過任⁴。九月末得發⁵，道險山峻，胡寇塞路，輒以少擊眾⁶，冒險而進，頓伏艱危⁷，辛苦備嘗，即日達壺口關⁸。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于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⁹，生相捐棄，死亡委危¹⁰，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群胡數萬，周幣四山¹¹，動足遇掠，開目睹寇。唯有壺關，可得告糴¹²，而此二道，九州之險，數人當路，則百夫不敢進，公私往反，沒喪者多。嬰守窮城¹³，不得薪采，耕牛既盡，又乏田器¹⁴。以臣愚短，當此至難¹⁵，憂如循環¹⁶，不遑寢食¹⁷。

臣伏思此州雖云邊朔¹⁸，實邇皇畿¹⁹，南通河內²⁰，東邊司冀²¹，北捍殊俗²²，西御強虜²³，是勁弓良馬勇士精銳之所出也。當須委輸²⁴，乃全其命。今上尚書，請此州谷五百萬斛，絹五百萬匹，帛五百萬斤。愿陛下時出臣表，速見聽處²⁵

【注釋】 1頑蔽：愚笨蔽塞。這里是自謙的說法。2志望：志向、愿望。3際會：機遇，機會。4忝(tian 舔)：謙辭。叨。5九月：指永嘉元年(307年)九月。這一年劉琨被任為并州刺史，加振威將軍，領匈奴中郎將，赴并州上任。6輒：常常。7頓伏：頓首伏身。8壺口關：古關名，或稱壺口、壺關，在今山西黎城東北太行山口，因山形險狹如壺口而得名。9鬻(yu 育)：賣。10委;通“萎”，衰敗。11幣：同“匝”，環繞一周為一匝。周匝，周圍。12告：請求。：糴，買進糧食。13嬰守：環城固守。14田器：耕作的農具。15至難：大難。16循環：周而復始，沒完沒了。17遑(huang皇)：閑暇。18邊朔：北方邊疆。19邇(er爾)：邊，接近。皇畿(ji機)：古代以王都所在千里之內為畿。皇畿，這里指京城所管轄的地區。20河內：古郡名，楚漢之際置，今河南黃河以北地區。古以黃河以北為河內。河南為河外。21司冀：指冀州。漢武帝時十三部刺史之一。轄境相當于今河北中南部、山東西端及河南北端。晉時治所移至房子(今河北高邑西南)。22捍：抵御。殊俗：指北方少數民族。23強虜：指西部的強大敵人。24委輸：特運貨物。25聽：決定。

【今譯】 臣下愚鈍蔽塞，志向和聲望不高，憑借機緣，受到朝廷賞識，被委以重任。九月末才赴并州上任，途中道路艱險，山高嶺峻，到處都是胡寇，我常常以少數軍隊與眾多的敵人作戰，冒險前行，歷盡險阻，備嘗辛苦，不久到達壺口關。

臣下親自巡視并州境內，見百姓窮困無食，流徙遷移，四散逃難，十人中活下來的不足兩人;他們扶老攜弱，奔走在逃難的道路上，那些沒有走的人，鬻妻賣子，有的活著就被拋棄，瀕臨死亡;原野中白骨堆壘，哀嚎哭叫和感傷嘆息之聲彌漫在空氣之中。有胡寇數萬人，圍繞在四周群山上，百姓一出門就會遭到搶掠，睜開眼就會看到敵人。唯有壺口關，還能夠買進糧食。而壺口關的兩條通道，是天下險要之地，幾個人攔路，就是上百人也不敢靠近，無論官府公出或百姓往來。有很多人去而不返死在途中。我現在固守窮城，百姓不能出城耕作，而耕牛已經死光，又缺少農具。臣下愚鈍無知，面臨這樣的大難，整日被憂慮所困擾，連吃飯睡覺的功夫都沒有了

臣下低頭思忖，并州雖說是北方邊疆，確實也離京城較近，又南通河內，東連冀州，在北方可抵御匈奴的入侵，在西方可阻止強虜的進犯，是強弓駿馬勇士組成的精銳之師用武的地方。應該輸送給養，這樣才能保全并州百姓的性命。如今上表朝廷，請朝廷向并州輸送糧食五百萬斛，絹五百萬匹。棉花五百萬斤。希望陛下及時對臣下的表章給予答復，迅速做出決定。

【集評】 《晉書、劉琨列傳》：永嘉元年，為并州刺史，加振威將軍領匈奴中郎將。琨在路上表曰：……。朝廷許之。時東蠃公騰自晉陽鎮鄴，并土饑荒，百姓隨騰南下，余戶不滿二萬，寇賊縱橫，道路斷塞。琨募得千余人，轉斗至晉陽。府寺焚毀，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饑羸無復人色，荊棘成林，豺狼滿道。琨翦除荊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獄。寇盜互來掩襲，恒以城門為戰場，百姓負盾以耕，屬鞬而耨。琨撫循勞徠，甚得物情。

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劉中山集》：想其當日執槊倚盾，筆不得止，勁氣直辭，回薄霄漢。推此志也，屈平沅湘，荊卿易水，其同聲邪?

【總案】 此表選自《晉書·劉琨列傳》。這篇表章是晉懷帝永嘉元年(307年)劉琨出任并州刺史，在赴任途中，路過壺口關時上奏朝廷的。這篇奏表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軍事、社會現狀，陳述了人民在胡寇鐵蹄蹂躪下所遭受的苦難，百姓“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于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而胡寇“周圍四山，”橫行無阻，“動中遇掠，開目睹寇。”其字里行間都表現了作者敢于面對現實的精神和愛國之憂，給人以慷慨悲涼之感，這在虛華不實之風甚盛的西晉時期，是獨具風貌的。同時文章也完全擺脫了時人追求駢偶的習氣，勁氣直辭，文字精練樸素。《晉書》本傳說劉琨年輕時“本無異操，飛纓賈謐之館，借箸馬倫之幕，當于是日，實佻巧之徒歟!”而自永嘉之后，劉琨目睹了悲慘的現實，并親自參加了衛國戰爭，經歷了“國破家亡”的生活巨變，使他的思想和文風都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在《為并州刺史到壺關上表》中表現的最為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