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六箴》原文注釋與譯文

序

皮子嘗謂心為己帝，耳目為輔相^①，四支為諸侯^②。己帝茍不德，則輔相叛，諸侯亂。古之人失天下，喪家國者，良由是也^③。帝身且不德，能帝天下乎?能主家國乎?因為心、口、耳、目、手、足箴，書之于紳^④。安不忘危，慎不忘節^⑤，窮不忘操^⑥，貴不忘道，行古人之事，有如符節者^⑦，其在《六箴》乎?

心箴

大化之精^⑧，孕之曰人。大純之靈^⑨，形之曰心。心由是君，身由是臣。中既齟齬^⑩，外乃紛綸⁽¹¹⁾。耳厭聞義，目惡睹仁⁽¹²⁾。手持亂柄⁽¹³⁾，足踐禍門⁽¹⁴⁾。舜為天子⁽¹⁵⁾，舜不得尊。其不尊者，與心為臣⁽¹⁶⁾。紂為天子⁽¹⁷⁾，紂乃得尊。其得尊者，與心為君⁽¹⁸⁾。天子之外，復有尊者，乃舜之心，將舜之身⁽¹⁹⁾。天子之外，復有卑者，乃紂之心，將紂之身⁽²⁰⁾。危乎惕哉⁽²¹⁾，臣之諫君。輔相不明，諸侯不賓⁽²²⁾。君為穢壤，臣為賊塵。未及于斯，良可自勤。嗚呼吾君，無忽斯文⁽²³⁾。

口箴

古銘金人⁽²⁴⁾，謂無多言。忽有所發⁽²⁵⁾，不可不論。既有所發，復謂多言。中庸之士⁽²⁶⁾，由茲保身⁽²⁷⁾。吾謂斯銘，未足以珍。出為忠臣，言則及君。入為孝子，言則及親。非君與親，則宜默云⁽²⁸⁾。謗訕之言⁽²⁹⁾，出如奫淪⁽³⁰⁾。一息之波，流于無垠。猜毀之言⁽³¹⁾，出如鈞天⁽³²⁾。鈞天之樂⁽³³⁾，聞于無聞。佞媚之言⁽³⁴⁾，出如絲棼⁽³⁵⁾。一入于人，治亂不分。間諜之言，出如鷹鹯⁽³⁶⁾。鷹鹯之迅，一舉凌天⁽³⁷⁾。無嗜于酒，酒能亂國。無嗜于味，味能敗德。以道為飲，以文為食。成吾之名，繄乃勉力⁽³⁸⁾。

耳箴

聽于無聽，默默玄性⁽³⁹⁾。聞于無聞，洋洋化源⁽⁴⁰⁾。勿恃己善⁽⁴¹⁾，不

服人仁。勿矜己藝⁽⁴²⁾，不敬人文。勿耽鄭聲⁽⁴³⁾，其亂乃神⁽⁴⁴⁾。勿信美談，其殛乃身⁽⁴⁵⁾。聽誤多害，聽妄多敗⁽⁴⁶⁾。近賢則聰，近愚則聵⁽⁴⁷⁾。堯居九重⁽⁴⁸⁾，聽在民耳⁽⁴⁹⁾。故得大舜，授彼神器⁽⁵⁰⁾。勿聽他富，熒惑乃志⁽⁵¹⁾。勿聞他貴，隳壞乃義⁽⁵²⁾。慎正今非，慎明古是。舍是何適⁽⁵³⁾，古樂而已⁽⁵⁴⁾。

目箴

愧爾瞭然⁽⁵⁵⁾，為吾所視。高睹古人，有如鄰里。勿分秋毫⁽⁵⁶⁾，分于邦理⁽⁵⁷⁾。勿視邦祿⁽⁵⁸⁾，視于人紀⁽⁵⁹⁾。惟書有色，艷于西子⁽⁶⁰⁾。惟文有華，秀于百卉⁽⁶¹⁾。見彼之倨⁽⁶²⁾，污甚涂炭⁽⁶³⁾。見彼之賢，綿甚葛藟⁽⁶⁴⁾。勿顧厲階⁽⁶⁵⁾，紊吾大志⁽⁶⁶⁾。勿視怨府⁽⁶⁷⁾，損吾高義。入吾明者⁽⁶⁸⁾，何人而已。古之忠臣，古之孝子。上立大業，中光信史⁽⁶⁹⁾。茍不善是，蚿蝝之類⁽⁷⁰⁾。

手箴

惟爾之指⁽⁷¹⁾，屈伸由己。勿執亂權⁽⁷²⁾，勿樹賊子⁽⁷³⁾。勿秉非道⁽⁷⁴⁾，勿持非理⁽⁷⁵⁾。勿擠孤危⁽⁷⁶⁾，勿援奸宄⁽⁷⁷⁾。慎握吾操⁽⁷⁸⁾，俾直于矢⁽⁷⁹⁾。慎杖吾心⁽⁸⁰⁾，俾平如砥⁽⁸¹⁾。剪惡如草⁽⁸²⁾，揚奸如秕⁽⁸³⁾。為而不矜⁽⁸⁴⁾，作而不恃⁽⁸⁵⁾。智如公倕⁽⁸⁶⁾，勿為小巧。機如偃師⁽⁸⁷⁾，勿為奇伎⁽⁸⁸⁾。身高道端⁽⁸⁹⁾，毫直國史⁽⁹⁰⁾。敬之戒之，俟為天吏⁽⁹¹⁾。

足箴

惟爾跰跰⁽⁹²⁾，為吾所先。居必擇地，行必依賢⁽⁹³⁾。勿踐亂階⁽⁹⁴⁾，勿履利門⁽⁹⁵⁾。勿蹈怨府，勿躡禍源。鳳凰乃禽，不棲凡木。騶虞乃獸⁽⁹⁶⁾，不踐生物。唯爾棲踐，保茲無忽⁽⁹⁷⁾。

【注釋】

①輔相：宰相。

②四支：四肢。支，通“肢”。

③良：確，實。由此;因此，因為這個。

④紳：古代士大夫束在衣外的大帶。書之于紳，有二說：一說是把文字刺繡在衣帶上，一說是衣帶上有口袋，把文字寫好放在其中。表示要牢記不忘的意思。

⑤節：氣節。

⑥操：操守。

⑦符節：古代朝廷用作憑證的信物，以竹、木或金屬為之，上書文字，剖分為二，各執其一，使用時以兩片相合為驗。

⑧大化：指宇宙，大自然。

⑨大純：大美。純，美。

⑩齟(ju)齬(yu)：上下齒不相配合。比喻意見不合，關系不融洽。

(11)紛綸(lun)：紛亂。

(12)睹(du)：見。

(13)亂柄：比喻禍亂。

(14)禍門：比喻災禍。

(15)舜：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后期部落聯盟領袖，史稱虞舜。儒家認為他是圣人之一。

(16)與：以。

(17)紂：商紂王，商朝最后一個國王，商為周所滅，商紂王自殺，是歷史上有名的昏君、暴君。

(18)與：以。

(19)將：與。

(20)將：與。

(21)惕：警惕。

(22)賓：服從，歸順。

(23)無：不，不要。忽，忽視。

(24)古有《金人銘》，本書已選，可參看。

(25)發：發揮，闡發。

(26)中庸：平常的。猶言中材、中人。

(27)茲：此。

(28)云：語助詞，用于句末。

(29)訕(shan)：毀謗，譏笑。

(30)奫(yun)淪：水波深廣貌。

(31)猜毀：猜忌、誹謗。

(32)鈞天：天之中央。《呂氏春秋·有始》：“天有九野……中央曰鈞天。”

(33)鈞天之樂：神話中天上的音樂。《列子·周穆王》：“王實以為清都紫微，多鈞天廣樂，帝之所居。”

(34)佞媚：用花言巧語諂媚人。

(35)棼(fen)：紛亂。

(36)鹯(shan)：鳥名，即“晨風”。

(37)凌天：升天。

(38)繄(yi)：語氣詞。

(39)玄性：玄妙的根性。

(40)化源：教化的本源。

(41)恃：依靠，憑借。

(42)矜：自負。

(43)耽(dan)：酷嗜。鄭聲：亦稱鄭衛之音，原指春秋戰國時期鄭衛等地的音樂，因與雅樂相背，故受儒家排斥。亦泛指不好的音樂。

(44)乃：你的。下面幾個“乃”字均為此義。

(45)殛(ji)：殺。

(46)妄：虛妄不實。

(47)聵(kui)：昏昧，糊涂。

(48)堯：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后期部落聯盟領袖，號陶唐氏，名放勛，史稱唐堯。選拔舜為其繼承人。九重：指帝王所居之處。

(49)聽在民耳：即聽取人民的聲音。

(50)神器：指帝位。

(51)熒(ying)惑：迷惑。

(52)隳(hui)壞：毀壞。

(53)適：往。何適：往哪里去。

(54)樂：音樂。

(55)爾：你。瞭(liao)然：眼珠明亮。

(56)秋毫：鳥獸在秋天新長出的羽毛。比喻極纖小的事物。

(57)邦理：國家的長治久安。

(58)邦祿：國家的俸祿。

(59)人紀：人之綱紀，指立身處世之道。

(60)西子：即西施。

(61)百卉：百花。

(62)倨(ju)：傲慢。

(63)涂炭：涂，泥淖;炭，炭火。比喻污濁的地方。

(64)葛藟：植物名，亦稱千歲藟，蔓生植物，落葉木質藤本，有卷須。產于我國中部和南部。

(65)厲階：禍端，禍患的來由。

(66)紊(wen)：亂。

(67)怨府：怨恨集中的所在。

(68)明：視力。

(69)信史;確實可信的歷史。

(70)蝝(xian)：蟲名，多足。蚿(yuan)：未生翅的蝗子。

(71)惟：語助，用于句首。

(72)亂權：叛亂政權的權力。

(73)賊子：不守臣道，心懷異志的人。

(74)秉：執持。非道：錯誤的人生觀、世界觀、政治主張或思想體系。

(75)非理：錯誤的理論。

(76)孤危：孤立危險的人。

(77)奸宄(gui)：犯法作亂的人。

(78)操：操守。

(79)俾(bi)：使。矢(shi)：箭。

(80)杖：執持。

(81)砥(di)：磨刀石。

(82)剪：剪除。

(83)揚(yang)：簸動。秕(bi)：中空或不飽滿的谷粒。

(84)矜(jin)：自負。

(85)恃(shi)：依靠，憑借。

(86)公倕(chui)：也稱倕。古代的巧匠名。一說是堯時人，一說是黃帝時人。

(87)偃師：傳說周穆王時的巧匠，制木人，能歌善舞。見《列子·湯問》。機巧，靈巧。

(88)伎：同“技”，技巧，技藝。

(89)端：正。

(90)毫：毛筆。

(91)俟(si)：等待。天吏：皇帝的大臣。

(92)跰(pian)跰：奔走貌。

(93)依：挨著。

(94)亂階：禍亂的來由，即禍亂。

(95)利門：比喻利。

(96)騶(zou)虞：獸名，白虎黑文，不食生物。古稱仁獸。

(97)忽：忽略，忽視。

【譯文】

序

我曾經說過心是自己的皇帝，耳目是宰相，四肢是諸侯。自己這個皇帝如果沒有道德，宰相就會背叛，諸侯就要作亂。古代的人喪失天下，喪失家和國的，確是就由于這個。皇帝自身尚且沒有道德，能夠成為天下的皇帝嗎?能夠成為家和國家主人嗎?因而寫《心》、《口》、《耳》、《目》、《手》、《足》箴，牢記于心。安不忘危，謹慎不忘氣節，處于困境不忘操守，地位高貴不忘道義，像古人那樣行事，如同符節兩部分相合那樣，大概是在《六箴》里面說了吧。

心箴

大自然的精華，孕育成為人。最美的精靈的東西，形成了心。心因此而成為君，身因此而成為臣。內部發生矛盾，外部就要產生混亂。耳朵厭煩聽到義，眼睛不愿看到仁。手中有的是禍亂，腳下踩的是災禍。舜如果作天子，舜也沒有尊貴的地位。不能尊貴的原因，是讓心作為臣。商紂王如果作天子，商紂王就有尊貴的地位。他能夠尊貴的原因，是讓心作為君。天子之外，還有尊貴的東西，原來是舜的心，以及舜的身。天子之外，還有卑賤的東西，就是商紂王的心，以及商紂王的身。危險啊，要警惕，臣子對國君的勸諫。宰相不明察，諸侯不服從。君是污穢的土壤，臣是亂臣賊子的塵土。沒有達到這個地步，確實還可以使自己勤奮。啊呀，我的國君，不要忽視這篇文章。

口箴

古代的《金人銘》說：不要多言。忽然有所觸發，不可不談。既有所觸發，又說多言。平常的人，用這個來保身。我說這首銘，不值得珍視。出家為忠臣，說話就為了國君;回家為孝子，說話就為了雙親。不是為了國君和雙親，就應該沉默。誹謗譏笑的話，一說出口，就像深遠的水波，一個波浪接著一個波浪，流到很遠的地方。猜忌和毀謗的話，一說出口，就像在天的中央，像中央的音樂那樣，傳到聽不見什么的地方。用花言巧語諂媚人，一說出口，就像一團亂絲，一傳入人的耳朵里，就會治亂不分。離間的話，就像鷹鹯一樣，鷹鹯很迅速，一下子就飛上天空。不要嗜好喝酒，酒能使國家混亂。不要嗜好吃美味，美味能敗壞人的道德。要把真理當飲料，要把文章當食糧。成就我的名聲，就要努力。

耳箴

在聽不到什么的地方去聽，就會發現人靜默玄妙的本性;在聽不到什么的地方去聽，那是盛大教化的本源。不要依仗自己有善行，就不服人家的仁愛的美德;不要自負自己的文才，就不敬重人家的文章。不要沉溺于靡靡之音，那會擾亂你的心神。不要相信漂亮話，那會使你喪命。聽錯誤的話有很多害處，聽虛妄不實的話多會失敗。接近賢人會使自己聰明，接近愚蠢的人會使自己愚昧。堯身為帝王，聽取民眾的，所以得到舜，把國家大權交給他。不要聽到別人的富有，就迷惑了自己的心志。不要聽別人地位高貴，就毀壞了你的正義感。謹慎地辨明古今的是非，舍棄這個，將往哪里去?只有去聽古代的音樂罷了。

目箴

慚愧的是你明亮的眼珠，為我看東西。遠遠地看見古人，就像看見鄰居一樣。不要分辨那細微的東西，要分辨使國家長治久安的大事。不要去看國家給自己的俸祿，要看自己立身處世的品德。只有書是有美麗的色彩的，它比西施艷麗。只有文章是有文采的，它比百花秀麗。看見他那樣傲慢，比爛泥和煤炭還污濁。看見他那樣賢良，比葛蕌還綿延久長。不要去看禍端，擾亂了我的大志。不要去看怨恨集中的所在，以免損傷我的高義。進入我的視野的，是什么人呢?古代的忠臣，古代的孝子。第一要建立大業，第二要流芳百世。如果不把這個當作善，那就是蟲豸一類人。

手箴

你這手指，屈伸決定于自己。不要執掌叛亂政權的權力，不要樹立亂臣賊子。不要把持錯誤的理論，不要把持不合理的東西。不要排擠孤立無助和處境危險的人，不要援助壞人。謹慎地掌握自己的操守，使它比箭還直。除掉惡人像農民鋤掉田地里的雜草一樣;去掉奸詐的人，像農民除去米中的糠秕。做了好事不要自負，做了好事也不要依仗它。聰明得像公倕，不要去干微小的巧事。靈巧得像偃師，不要去搞離奇的技藝。道德高尚，思想端正，把自己的正直記載在歷史書上。要敬肅，要戒慎，等待時機，去做國家的大臣。

足箴

你奔走，為我前進所需。居住必須選擇地方，走路必須沿著賢人的道路。不要踏上禍亂的臺階，不要走進一味追求財富的大門，不要踏上眾人怨恨的地方，不要踏上災禍的根源。鳳凰原是禽類，卻不在平凡的樹木上棲息;騶虞原是獸類，卻不踐踏生物。希望你的行動，要保持鳳凰和騶虞這樣的品格，不要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