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再復

【原文】：

(一)

我時常思念著故鄉的靈魂，榕樹。

記得有人問我：你追求過怎樣的靈魂?我說，榕樹。

情感的潺潺，思想的潺潺再一次流過故鄉崎嶇的山野，再一次流過往昔崢嶸的歲月，回過頭來思量，那昨天使我愛戀過的靈魂，今天依然使我向往著的靈魂，也只有它——

榕樹，我的永恒的愛。

(二)

我愛戀的榕樹，不知道使多少陌生人為它興嘆過，傾倒過。

真是太壯闊了。只要你接近它，就會感到它的全身，都充滿著一種最動人的東西，這就是生命。

善于思辯的哲學家說，美就是充滿生命的人和物。我相信，因為榕樹，我才相信。

幾乎是整個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我都觀賞這種洋溢著生命的大樹。

我喜歡這種綠色世界在無風中的平靜、雍容、豐盛、滿足，象沉默的大山一樣巋然而立。

我更喜歡它在風中的時刻。榕樹的每一片綠葉，都象風帆那樣善于捕捉最弱的微風。因此，當輕風吹拂的時候，它的葉子就會顫動起來，剎那間，樹上好象千百萬綠色的蝴蝶，在一開一翕地扇著翅膀，共同編織著生命的織錦。

更使我陶醉的是雄風吹動的時刻。此時的榕樹，瞬息間從沉默的大山變成洶涌的大海，波浪在樹梢上澎湃著，時時發出拍打藍天的沙沙的響聲。

有一位很重感情的北方朋友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南國土地上的高大榕樹時，幾乎嚇呆了。榕樹那企圖籠罩大地的濃蔭，那企圖吞沒白云的樹冠，那企圖飲盡地下全部水份的根群，那陡立而彎曲多節的巨枝所構筑的殿廊、山脈、峽谷和道路，一起在放射著生命的光波與音波。這種柔和而強大的波浪，把他的心靈搖撼得很久很久。

在撼動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另一種強大的生命所照明，所溶解，所征服。全覺得自己被這種強大的生命所俘虜，并且被剝奪了身上的渺小、卑瑣、頹唐與消沉。在樹下，澄清的空氣中，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升騰起來了，仿佛也變成一只扇動著翅膀的綠蝶，也在這個充滿生命的蔥蘢世界快樂地翔舞。

(三)

我比這位北國的友人更了解榕樹，生命里積淀著更多的榕樹的碧葉。

我家鄉的山野與原野上，處處都有榕樹。肥沃的地上，貧瘠的地上；堅硬的地上，松軟的地上；有泥土的地上，幾乎沒有泥土的地上。

我家鄉的山野與原野上，時時都有榕樹。潮濕的時節，天旱的時節；雨淋的時節，霜打的時節；有春天的時節，沒有春天的時節。

小時候我迷戀過一棵倔強的小榕樹。它就在幾乎沒有泥土的地方發展它的生命，它那生的征程，就在我家屋后的一塊渾圓形的巖石上進行。大約三年時光，我一直追隨著它的足跡，注視著它那平穩而堅實的腳步。

我不知道它是在巖縫的哪一處破芽而出，只看著它從縫穴里伸展出來的最初的嫩枝。這棵嫩枝在巖石的懸崖上，沉著地、緩慢地跋涉，攀登，開拓著本沒有路的路，本沒有前方的前方。

當它發現巖石身后的小坑洼處，有一點薄薄的塵土，就果斷地在那里扎下了根，扎下了一個營寨，然后又向前伸延，邁進，不倦地繼續尋找著前方險峻的路，險峻的希望。

更使我驚訝的是，它在找不到任何營寨的時候，竟從生命深處撒出一束根須，象蠶兒拋出的銀絲。柔韌的絲絲朝下生長，直至親吻到地平面上的小草，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所謂氣根。在沒有泥土的時候，氣根憑借它奮發的天性，吸收空氣中的水份，然后把自己養育成榕樹另一翼的生命線。

突破，掙扎，發展，挺進，這是一支青綠色的生命進行曲。

正是這支無聲、無畏的歌，把巍峨的韌性，第一次灌進了我的貧窮而干旱的童年，灌進了我的還在襁褓中的人生。

(四)

后來，我在泉州的清源山和福州的于山里，看到了輝煌的石壁榕，才知道比起我家屋后那支進行曲來，還有更雄壯的進行曲。

清源山的石壁榕，真是生命的奇跡。這棵雄偉的榕樹，生長在足有三層樓高的一塊巨石上，而本身又有兩層樓高，觀賞它時，非仰視不可。

沿著石壁，許多粗壯的根從巖頂射向大地，有的象纜索懸蕩在空中，有的象巨蟒盤旋而下。它們把整塊巨石緊緊擁抱。假如從云端俯瞰下來，大約會看到這棵榕樹象巨人伸出手臂，抱住一塊天然寶石，企圖把它從大地的母腹中拔出。

我很幸運，竟在一次霧天里見到清源石榕別樣的風姿。那時，霧氣正象飲煙似地裊裊上升，一陣一陣地掠過巖石，而且一陣比一陣濃烈，最后巖石象沉浸在浩渺的云海中。而榕樹，被云嵐霧靄聚成的大盤托住，在迷蒙的煙波中忽隱忽現，好象飄動在云空中的神樹。更有意思的是，在榕樹背后，又隱約可以見到巖石的母山中的一座寺廟，廟峻在云霧繚繞中浮沉，朦朦朧朧地，象是天上的殿堂。見到眼前的景象，我竟飄忽忽起來，仿佛置身于云中仙山，置身于瓊樓玉宇與金木玉樹之前，似乎還聽到蘇東坡的南方口音：“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在于山，我又一次見到氣派雄偉的石壁榕。也是站在巨石肩膀上的云中大樹，也是氣吞大地的巨蟒似的根群。

于山是閩鄉的父老們慶賀民族英雄戚繼光凱旋歸來的地方。在慶祝這位中華的抗倭將領赫赫戰功的盛典中，有氣壯山河的石壁榕屹立身后，有無聲的生命進行曲在人們心中鳴響，不僅使英雄增色，而且使人想起英雄的生命進行曲怎樣堅韌地組合它的豪邁的節奏，我們偉大的長江與黃河所哺育的民族，又充滿著怎樣不可戰勝的生命。

(五)

了解清源山和于山石壁榕的友人告訴我：這種榕樹所立足的巖石，不是一般的巖石，而是最堅硬的花崗巖。如果說，要在世界上尋找一種在最堅硬的基石上生長出來的最堅硬的生命，那就是榕樹。

他還告訴我，這種生命的奇觀，是發端于一種細韌的種子之中。那是一顆成熟的、象小珍珠似的果子，果子面包含著許多小顆粒似的種子，大約是一只頑皮的鳥兒，在它吞食了榕果之后，就選擇這個奇偉的地方，排泄出它消化不了的種子，這顆種子，這個鳥兒的胃腸消化不了的生命，就憑借巖上那一層塵埃凝結成的薄薄的泥土，悄悄地、雄心勃勃長成綠光四射的龐然大物。

仔細瞧瞧，巖石上好象沒有別的生命，也許巖縫里有幾株細小的野草，但我看不清。這種巖石真是生命難以生存和發展的地方。

榕樹，就在生命難以生存的地方，讓自己生長成偉大的生命；在生命難以發展的地方，把自己發展成其他生命望塵莫及的參天巨木。

(六)

這是多么了不起的生命進行曲。

因為和榕樹同一故鄉，所以我還知道它的生命進行曲有一種更超常的旋律。

那是我在一次砍柴時體驗到的。我曾經無意中砍傷過榕樹還活著的青枝，被我誤認為是死枝的生枝。就在我的斧頭砍下而提起的一剎那，它立即噴涌出雪白的乳汁，也許不是乳，而是血。總之白色的生命之泉。神速地注入傷痕，蓋住傷痕，而且很快就凝固，傷痕也隨之愈合。

榕樹這種生命泉，這樣果斷，這樣機敏，這樣迅速地履行它的天職，真叫人感概不已。難怪榕樹能夠那么快地治好自己的創傷，繼續壯大它那郁郁蔥蔥的事業。

我見過一棵傷痕累累的榕樹，依然生長得非常美，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藍，在陽光的照映下，滿樹好象垂掛著無數忽明忽滅的藍寶石。我不知道這棵飽經風霜的大樹抗衡過多少無情的刀劍，才贏得今天這種生命的繁榮。

我還看到驚動我故鄉的大風暴，那是雷霆與閃電助陣的大風暴，榕樹在風暴中是那樣從容不迫，它那鋼鐵一樣的軀干，鎮定地屹立著，而他的枝葉搖曳著，有的被折斷了。但是在風暴過后，我看到那些被打入地里的青枝，有的竟依附著泥土，獨自重新萌動，復蘇逝去的綠色。這失去母體的生命，不僅沒有饑餓而死，而且執著地把自己發展成一個新的母體。

我還看到一次更撼動人心的生的壯觀。那是在一次空前的劫難中，有一棵榕樹被狂風擊倒了。于是，一個奇跡因此發生了。這棵被拔倒的大樹，并沒有從此走向死亡，而是倒伏在地上，倔強地呼吸著，繼續著生命的另一種道路。它那龐雜的根系一半裸露在地上，一半還殘留在地下。殘留在地下的那一半，負起它生命的全部使命，繼續勇敢地演奏著它的生命進行曲。我看到，綠芽在這倒下的身軀里，紛紛崛起，接著，又長出新的嫩枝和嫩葉。青春，在這受難的生命中繼續繁衍；琴鍵，在倒下的琴體中繼續跳動。直到我在青年時代離開故鄉那一年，還看到這倒下的生命體上那不朽的業績，不屈的凱旋。

這種倒伏的生命與不倒伏的靈魂渾然一體的奇跡，這種在風暴中失敗而最終又在風暴中勝利的力量，使我意識到，真正偉大的生命進行曲，是不會死亡的!即使被擊倒在地獄里，它也會在地母偉大的懷中繼續歌唱!

(七)

我常常思念著故鄉的靈魂，榕樹。

我常常思念著故鄉的那一支生命的進行曲，榕樹。

我點然一枝心香，祝愿這支偉大的生命之曲，長久地在我故鄉明麗的土地上歌唱。愿它常常挺進到我的心靈和我的夢境，常常挺進到為我所愛的一切心靈和為我所愛的一切夢境中。我祝福一切正直的胸脯里，都有一支巍峨的歌，都有一支崢嶸的進行曲，都有一棵飛翔著千百萬綠蝶的——榕樹。

【作者簡介】：

劉再復，1941年出生于福建南安，1963年畢業于廈門大學中文系。曾任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文學作品有《雨絲集》、《深海的追尋》、《告別》、《潔白的燈心草》、《太陽·土地·人》等散文詩集。主要從事魯迅研究和文學理論研究。著有《魯迅美學思想論稿》、《性格組合論》等，很有影響。

【鑒賞】：

《榕樹，生命進行曲》是一篇感情真摯、熱烈、很有氣勢的散文，是一首對榕樹、對生命的由衷歌唱的抒情詩。

作者歌唱的是榕樹的生命之歌，美麗的靈魂。那么，是什么樣的原因值得他對榕樹懷有永恒的愛戀呢?作者在這里向我們顧述了感情的流程，贊美了這種感情所寄托的榕樹的與眾不同。榕樹“太壯闊了。只要你接近它，就會感到它的全身都充滿著一種最動人的東西，這就是生命”，作者從小對榕樹的感情，加上他那細膩深入、觸類旁通的悟性，本能地感覺出了這種榕樹的獨特。這里有它對作者的哲理的啟迪，使他相信“美就是充滿生命的人和物”，美也是榕樹；而更多的是榕樹本身對作者感情的安慰與鼓勵，當它在平靜時，那仿佛是一個深厚沉靜的山谷；當它在舒展中時，那里充滿著生命的燦爛的光輝；當它在雄風中時，激昂澎湃的情緒不禁在腦海中油然而生。這里，通過一位北方朋友的感受，證明了作者的感情，同時也證明了榕樹那生命進行曲的無比的搖撼力和感染力。從榕樹的外觀上，可以感受到一種雄渾壯大的陽剛之美，作者并不滿足于此，把情感的筆伸到榕樹的內在意義上去探求，這種探求緊緊伴隨著作者的成長，從童年開始，連綿不斷。每一次見聞，都把作者對榕樹的意義的認識推向前進。最初，是家鄉那棵小榕樹，“它就在幾乎沒有泥土的地方發展它的生命”，作者那幼小的童心充滿了對這種綠色生命體的驚訝，隱約地體會出“突破、掙扎、發展、挺進”，這支“青綠色的生命進行曲”，滋潤著那純潔空白的領地。接下來作者又以在泉州和福州所見到的石壁榕來加強著榕樹的生命進行曲的音符。在這里，作者從榕樹身上得到的更加豐富：有在自然界中罕見的風姿，更有寄托在榕樹身上的民族的歷史，民族的頌歌。作者正是伴隨著這種了不起的生命進行曲一步步邁向成熟，把自然和歷史融匯，品味，感覺著心中對榕樹、對生命的極大的崇敬和熱愛，在靈魂的自然上升中，聆聽民族進行曲的偉大節奏和動人旋律。這種進行曲也有悲愴的樂章，嚴峻、冷酷的環境，表現著生活全頻道的內容。“榕樹，就在生命難以生存的地方，讓自己生長成偉大的生命”，這正是榕樹的高尚精神的核心特點，也正是生命最本質的內容。由一個個頑強的個體組成的榕樹的整體，擁有著光輝的業績，也正是如此，它才成為作者筆下故鄉的靈魂，獲得了世間最美好的祝愿。榕樹是受之無愧的!

這篇散文十分恰當地把自然現象與人類生活、人的品質對位，從而獲得對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感情，彌滿著雄心和希望，讀后令人激動，回味之余，頗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