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戲劇《關漢卿·趙盼兒風月救風塵》鑒賞
元戲劇《關漢卿》鑒賞
此劇全名為《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故名思義,就是用追歡買笑的風月手段,解救失誤淪落的風塵姐妹。妓女宋引章被奸商周舍用甜言蜜語、虛情假意誘騙上鉤,備受欺凌,向同行姐姐趙盼兒求救。趙盼兒不計較引章前錯,慷慨相助,以自己的美貌和智慧,賺得周舍給引章的休書,救出引章,使其與忠厚老實的安秀才結了婚。
劇中故事圍繞妓女宋引章被花花公子周舍誘騙、欺凌、休棄的過程而展開,但主要表現的卻是宋引章結拜姐妹趙盼兒的老練、機智、樂于助人的性格特點。急于擺脫非人地位,但因年輕而不懂世事的宋引章, 貪戀富貴, 又被周舍的虛情假意、表面殷勤所迷惑,拋棄了忠厚老實的安秀才,準備嫁給周舍。對于她的這種輕率舉動,趙盼兒很不贊成。因為她通過自己的親身體會和耳聞目睹,清醒地認識到:
我想這姻緣匹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尋前程,覓下稍,恰便是黑海也似難尋覓。……
“待嫁一個老實的,又怕盡世兒難成對; 待嫁一個聰俊的,又怕半路里輕拋棄。……
我想這先嫁的還不曾過幾日,早折的容也波儀、瘦似鬼,只教你難分說、難告訴、空淚垂!我看了些覓前程俏女娘,見了些鐵心腸男子輩,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頹!
他每有人愛為娼妓,有人愛作次妻;干家的乾落得淘閑氣,買虛的看取些羊羔利,嫁人的早中了拖刀計。他正是: “南頭做了北頭開,東行不見西行例。”
做丈夫的便做不的子弟,他終不解其意。那做子弟的他影兒里會虛脾,那做丈夫的忒老實。……那廝(指周舍)雖穿著幾件虼螂皮,人倫事曉得甚的?
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無半載周年相棄擲。早努牙突嘴,拳椎腳踢,打的你哭啼啼。
恁時節船到江心補漏遲,煩惱怨他誰?事要前思免后悔。我也勸你不得,有朝一日,準備著搭救你塊望夫石。
這是趙盼兒對宋引章的一番疏導,也是對欲出火坑、難免陷井,既被玩弄、又遭摧殘的妓女生活的辛酸、沉痛而又悲忿的傾訴。但是趙盼兒的金玉良言并沒有打動宋引章的心,因為宋引章見識短淺、閱歷不深。她急于跳出火坑的心情可以理解: “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膿。我嫁了,做一個張郎家婦,李郎家妻,立個婦名,我做鬼也風流的” ; 但對黑暗現實的復雜性缺乏認識,只看到“那周舍穿著一架子衣服,可也堪愛哩” ,還有,周舍為她夏天打扇,冬日暖被,出門為她穿衣裝飾,如此對她知重,她便不加認真思考,決心嫁周舍,而置趙盼兒的勸告于不顧。結果正如她言: “不信好人言,必有恓惶事” ,一進周舍家門先吃五十殺威棒,朝挨打暮挨罵,看看至死。殘酷的生活現實使她又想起了好友趙盼兒。羞辱絕望中向趙盼兒發出了求救哀音。
趙盼兒和宋引章一樣,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有嫁人成家的要求,但冷酷的現實、出嫁姐妹們的下場使她寒心:
咱這幾年來待嫁人心事有,聽的道誰揭債、誰買休。他每待強巴結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游魚,一個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御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這等娼優。他初時間有些實意,臨老也沒回頭。
那一個不因循成就,那一個不頃刻前程?那一個不等閑間罷手?他每一做一個水上浮漚。和爺娘結下不廝見的冤仇, 恰便是日月參辰和卯酉,正中那男兒機彀。他使那千般貞烈,萬般恩情,到如今一筆都勾。
對于周舍這種“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識柴米價,只少花錢與酒錢”的兇狠、狡猾之徒,趙盼兒不知領教過多少,宋引章遭其毒手本是預料中事。
我當初作念(叨念) 你的言詞今日都應口。……他本是薄幸的班頭,還說道有恩愛、結綢繆。
你鋪排著鴛衾和風幬,指望效天長共地久,驀入門知滋味便合休。……
那一個不磣可可道橫死亡?那一個不實丕丕拔了短籌?則你這亞仙子母老實頭。普天下愛女娘的子弟口,那一個不指皇天各般說咒?恰似秋風過耳早休休!
宋引章不聽勸阻,身落陷井,命在垂危,趙盼兒提醒自己: “想當初有憂呵同共憂,有愁呵一處愁,” “趙盼兒,你做的個見死不救,可不羞殺這桃園中殺白馬、宰烏牛?”她對宋引章的失誤有責怪,更有同情: “引章,我怎的勸你來?你好沒來由,遭他毒手,無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鮮血流,逐朝家如暴囚,怕不將性命丟! 況家鄉隔鄭州,有誰人相睬瞅,空這般出盡丑。”
她原準備用兩個“壓被的銀子” (私房錢)把引章“買休” (贖回) ,但聽到周舍說過: “則有打死的,無有買休賣休的” ,她便當機立斷,設下機謀,并事先寫信告訴了宋引章,“教他把天機休泄漏,傳示與休莽戇收心的女(傳信引章,勿要天真魯莽) ,拜上你渾身疼的歹事頭(倒霉鬼) 。”
和周舍硬拼,后果不堪設想。機智聰明的趙盼兒,抓住周舍這種流氓暴徒的一個最大特點:貪色,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把這云鬟蟬鬢妝梳就,還再穿上些錦繡衣服。珊瑚鉤、芙蓉扣,扭捏的身子兒別樣嬌柔。” 她對救出引章充滿信心,對斗敗周舍胸有成竹:
我著這粉臉兒搭救你女骷髏,割舍的一不做二不休,拼了個由他咒也波咒。不是我說大口,怎出得我這煙月手!
你收拾了心上憂,你展放了眉間皺,我直著花葉不損覓歸秋(好去好回)。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 賣弄他玲瓏剔透。(云) 我到那里,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俱休;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穌、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賺得那廝寫了休書,引章將的休書來,淹的撇了。我這里出了門兒,(唱)可不是一場風月,我著那漢一時休。
趙盼兒這一段說和唱,并不表明她對妓女生活的欣賞,相反,表明她對妓女生活的反感,希望能過良人家的日子。在她看來,妓女們的生活、裝飾、言行,比起好人家女兒來,缺乏教養,隨隨便便,真真假假,帶有逢場作戲、被人捉弄、惹人譏笑的性質。她渴望及早結束這種“恰便是空房中鎖定個猢孫”一樣的生活。但這一次為了解救誤入陷井的宋引章,一來“可憐見無主娘親” ,二來“慣曾為旅偏憐客” ,三來“自己貪杯惜醉人” ,所以才“費些精神” ,“強打入迷魂陣” 。
趙盼兒要救宋引章,就得拿到周舍的休書,這是關鍵。要拿到休書,先要用虛情假意取得周舍的信任,即表示自己嫁給他的決心,也使他下定娶自己的決心。她到客店,一遇見正在那里等待 “官妓和科子” (私娼) 的周舍,便夸他“俊上添俊,年紀兒恰正青春” 。同時向他表示自己的思念之情:“我為你斷夢勞魂” 、“耳滿鼻滿” 、“不茶不飯” 。還向他解釋,當初之所以不同意宋引章嫁他,完全是因為出于嫉妒心。并說明今天帶著車輛鞍馬奩房,專門來尋他、嫁他。周舍信以為真,表示“休說一兩日,就是一兩年” ,守著趙盼兒也愿意。
宋引章尋找周舍,發現“趙盼兒和周舍坐哩” ,表示要在周舍回家后和他一遞一刀子戳” 。這一預先安排好的插曲,幫助了趙盼兒進一步使計。她一方面規勸周舍“息怒停嗔” ,“倘或打殺他呵,可怎了”; 另方面對周舍調動媳婦罵她,假裝憤怒,立即要攔回車兒回去。周舍賭咒說不是自己指使媳婦來罵;趙盼兒斥責宋引章“不賢惠” ,對周舍說: “你舍的宋引章,我一發嫁你。”周舍為防“尖擔兩頭脫” ,要趙盼兒“說下個誓” 。趙盼兒說: “你若休了媳婦,我不嫁你呵,我著堂子里馬踏殺,燈草打折臁兒骨” 。還拿出準備好結婚用的美酒、熟羊、大紅蘿,裝做不分彼此的樣子,把自己“花朵兒身軀” ,筍條兒年紀” ,“錦片兒前程” ,連同“幾錠花銀” ,都屬周舍,要與周舍同甘共苦,表示只要周舍寫書休掉宋引章,決不讓他“虧本” 。
周舍喝了趙盼兒的迷魂湯,怎能不下休棄宋引章的決心!當周舍把休書交給宋引章,趕回客店要娶趙盼兒時,趙盼兒充滿著勝利的喜悅和宋引章離開了客店: “笑吟吟案板似寫著休書,則俺這脫空的故人(指周舍)何處?賣弄他能愛女、有權術,怎禁那得勝葫蘆說到有九千句” 。趙盼兒畢竟是個心機精細的女流,她沒有被一時的勝利,忘乎所以,而是在高興中保持著冷靜。她好象已預料到周舍趕到后要扯休書,在他未趕到之前,用假休書換取了周舍的真休書,這一“高著”連當事人宋引章也被滿過了。周舍把宋引章手中休書奪去扯了,宋引章非常害怕再次落入賊手,這時趙盼兒才告訴她真情: “則為你無思慮、忒模糊,……我特故抄與你個休書題目,我跟前現放著這親模。……便有九頭牛也拽不出去。”
周舍在企圖騙回休書的陰謀失敗后要娶趙盼兒,理由是趙盼兒曾說誓嫁給他。趙盼兒有一段絕妙的回答:
俺須是賣空虛,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帶云)怕你不信呵。(唱)遍花街請到娼家女,那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那一個不指著皇天后土,那一個不賭著鬼戮神誅?若信這咒誓言,早死的絕門戶。
象趙盼兒、宋引章這些因各種不幸淪落為妓的女子,如果對周舍這種人象宋引章那么鍾情,不但不能維持生活,連性命也難保。只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能生存下去。趙盼兒對自己“風月救風塵” 的辯解,并不是她有玩世不恭、逢場作戲的天性,而是她身處被人玩弄地位不得不采取的生存護身法。象周舍這種人,“心狠毒” 、“家毫富” 、“衠一味虛肚腸,不踏著實途路” 、“淫亂心情歹,兇頑膽氣粗。無徒!到處里胡為做” ,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而對象安秀才這種幼年習儒、滿腹經綸的忠厚老實之人,她則待之以誠,千方百計成其好事,向鄭州太守李公弼說明真情,幫助安秀實和宋引章夫妻完聚,使周同知的兒子周舍受到一定的懲罰。她的愛憎分明的是非心,在對周舍和安秀實的不同態度上得到了最突出的表現。
正如劉大杰先生所說:“這劇表面雖是一個喜劇,而潛存著嚴肅苦痛的社會內容” ,“蘊藏著妓女們精神上深沉的悲苦,和被人踐踏的哀情” 。(見劉大杰: 《中國文學發展史》第840頁) 。
這出劇結構嚴謹。開始先寫宋引章和趙盼兒兩人對周舍、安秀實不同的態度,接著寫宋引章與周舍的矛盾,后來又著重展開趙盼兒與周舍的矛盾。戲曲沖突的高潮是,清官出現,以趙盼兒勝利、周舍受罰、宋引章安秀實團園作結。起伏變化,環環緊扣; 悲喜交并,錯落有致。
作者善于在緊要處巧設懸念,吸引讀者,如趙盼兒在宋引章拋棄安秀才、嫁給周舍后,叫已經絕望的安秀實在客店先住下來,“我有用你處哩” 。直到最后告狀,安秀實再次出場,與宋引章完婚。開頭結尾、前后照應。再如給宋引章寫信設謀、用假休書換真休書等懸念,既增強了戲劇的喜劇色彩,又表現了趙盼兒的機智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