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上人書
上人書
上人書
【原文】
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爾,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歸然[47]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韓子[48]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49]也。獨子厚名與韓并。子厚非韓比也,然其文卒配韓以傳,亦豪杰可畏者也。韓子嘗[50]語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諸左右逢其源[51]。”孟子之云爾,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為作文之本意。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52]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不適用,非所以為器也。不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學文久,數挾[53]此說以自治。始欲書之策而傳之人,其試于事者,則有待矣。其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執事[54]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書雜文十篇獻左右,愿賜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注釋】
[47]歸然:歸于這樣。
[48]韓子:韓愈。
[49]卓然:卓越不凡。
[50]嘗:曾經。
[51]左右逢其源:原指知識廣博,應付自如。后也比喻做事得心應手,非常順利。有時也用來諷刺為人圓滑,善于投機。逢:遇到;源:水源。到處遇到充足的水源。
[52]刻鏤:雕刻。
[53]挾:拿。
[54]執事:從事工作;主管其事。
【譯文】
我曾經認為,文章只不過是為了“禮教政治”服務而已。那書寫在策簡里要傳給后人的,大部分都可以歸于這一類。而“語言如果沒有文采,它就不會流傳得久遠”的說法,只是說文辭是不可以忽視的,但這并不是圣人對寫作文章的看法。
孔子去世很久之后,韓愈出現了,仰望圣人于千百年后,繼承圣人的傳統,很是卓越不凡。只有柳宗元和韓愈齊名,柳宗元并不足以和韓愈相比,但他的文章終于能和韓愈并傳,也是位值得敬畏的文豪。韓愈曾對人講過作文章的問題,說要如此如此,柳宗元也說過要如此如此。我懷疑兩人只是給人講了語言表現方面的問題,而作文章的本意,并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就夠了。孟子說:“君子鉆研學問求得高深的造詣,要能有自己的心得。有自己的心得,就能擁有這種技巧而毫不動搖;不動搖,就能積蓄得深;積蓄得深,用起來就能左右逢源。”孟子所說的這些,不只是用于寫文章方面,但也可借以說明寫文章的根本道理。
況且所謂文章,無非是要做到對社會有益罷了;所說的語言表現,就好像器物上有雕刻繪畫一樣。即使精巧且華麗,但不一定就實用;即使實用,也不一定就精巧華麗。總之要以實用為根本,以雕刻繪畫作為外表修飾罷了。不實用,就不稱其為器物了。不修飾它的外表,也能像不實用一樣,不稱其為器物嗎?肯定不是的。但是外表修飾也不能不講,只是不要把它放在第一位就可以了。
我學文章的時間很久了,時常拿這種觀點來指導自己學習。目前正在想把自學心得寫出來傳給別人,至于拿文章中所說的實用到實際事業中去,那還需要等待。我對文章所持的看法,以及我所寫的作品究竟對不對,自己還未能確定。您是一位正直的人,不是曲從于別人的人。現在抄錄雜文十篇獻給您,愿您給予指教,使我對于對錯能夠有確定的認識。
【解析】
王安石這篇《上人書》是其闡述自己文論觀點的信。雖然這封信主要針對書、序、原、說一類理論文章而言,但從中也可看出王安石基本的文學觀點。
本文討論了文和辭的關系,實際上也就是內容和形式的關系。文中把文和辭分開來講,文指作文的本意,辭指篇章之美。作者的本意在于明道,而所謂道,是可以施之于實用的經世之學。既然文以實用為主,因此在內容和形式的關系上,他明確指出必須重視內容。他認為古文家雖然談文以載道,但其真實的的心得,則在文不在道。
總之,這篇文章對文、辭、道作了較為獨到和深刻的理解,尤其是在內容和形式的關系上,他提出內容應先于形式,但藝術手法亦不可少的主張,二者統一才符合“作文之本意”。這種觀點在當時重文和重道兩派各執一端的情況下,是具有進步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