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媖《公元年的一次決定》散文鑒賞
1
公元796年,成都府,劍南西川節度使府的樂營里多了一名剛過及笄之年的官妓。
“薛濤!”
樂營使平淡的聲音卻碰得她一晃,她身體里的臟腑都跟著搖晃了一小下。她像一只貓一樣跟在樂營使的身后。像貓一樣輕,像貓一樣警惕且容易被驚嚇。但她最希望的是像貓一樣悄無聲息且迅疾地進入樂營而不被人注意。這個“人”,在此刻,是對她的生活不起作用的人,是無法跟她一樣使用詩歌的語言來說話的人,是這些馬上跟她朝夕相處的人。
于是看起來輕盈的她,鵝蛋臉上卻結著一層薄冰。這層冰的厚度和溫度,如愿地為她起了阻止和拒絕的作用。
垂簾帷幌彩繡瑰麗,樂營花木葳蕤繁盛,這撲面而來的一切,最主要的是那些熱情的眼睛,都被她臉上的寒冰回絕了。
因此她在那些眼睛里看來,是高傲而不好親近的。她繃緊的臉和緊抿的嘴,她目不斜視的眼睛,她端得很正的肩膀,她挺得很直的后背,她只有一握的腰,她水波一樣靜靜流動的腳步,她的外貌與行止都被人看出了抵觸和漠然。而這抵觸和漠然又似乎隱隱約約和令人看不見的自信連接著。可是那自信究竟是什么?連她自己也尚未捉到手。
她看到了自己的房間。每一個官妓在樂營里都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打量了一圈室內陳設,她坐在了床沿。窗戶正對著她,灰塵和小蟲子,構成具體的光束。她把頭輕輕擱在枕頭上,把身體輕輕放在床上。在這間已經屬于她的屋子里,她像個客人一樣輕手輕腳小心翼翼。
疲倦猶如一張棉被蓋上來。她閉了眼就睡過去。她一放下所有的抵抗,今天之前所有的焦灼和疲憊終于淹沒了她。
2
“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父親指著井邊的梧桐樹笑吟吟地望著她。父親又在考試她了。她張口接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父親笑意隆盛。“枝”對“葉”,“南北”對“往來”,“鳥”對“風”,工整。他心里在點頭。他把自己的首句和女兒的續句連起來一念,有一對詞燙了他一下,他的歡喜被燙掉了。“迎”。“送”。“迎送”。薛鄖的臉陰了下來,心像被繩子勒了一下。
他本是小心翼翼求生存的男子,生活里每一點波瀾都可能讓他心驚肉跳。女兒續詩中出現的這對詞,使這個敏感的父親陷入懷疑與擔心。
薛鄖寵愛這個早慧的女兒。也許因為薛濤早慧,他就有隱隱的擔心,現在又多了這樣一對意味復雜的詞。他擔憂了。他害怕女兒走上那樣的道路。非良家婦女的道路。給女兒做父親的男人們,明顯比給兒子做父親的男人們要提心吊膽得多。雖然這“提心吊膽”之事,都是由他們的同性干出來的。
3
她在父親突然出現的不快中醒過來。仿佛一種解釋,她已經明白了當年父親的臉色及心情從晴朗轉至陰沉的原因。
原來是早就注定的命運。這個命運的注定,僅僅一個人完不成。它的起頭應該從薛鄖離開京城長安到蜀地任職開始。甚至,從公元755年安祿山起兵反唐起。
公元775年,一個叫薛鄖的青年男子,從長安風塵仆仆地來到蜀地。未知他的官職,大概小。作為女詩人薛濤的父親,他的生平簡介僅有“因官寓蜀”四個字。
離開繁華的政治中心京城長安是為何呢?這個長安早已不是當初的長安。持續八年的叛亂,崩壞了唐朝的社會秩序。叛兵會燒殺擄掠,朝廷借來平叛的回紇兵也會,唐朝自己的平叛大軍也會。八年兵亂,人心失衡,社會失序。而薛鄖離開長安的時間節點上,既遇旱情,糧食欠收,又遇到宰相元載調整長安官吏的工資,厚外官而薄京官,官員都紛紛請求外調。也就是說,離開長安,是薛鄖基于生存的本能選擇。
蜀地,成為當時長安人離鄉后的首選。這是唐玄宗開的頭。后來唐代宗也往蜀逃生。兵荒馬亂之中,皇帝們都先后前往蜀地安身,庶民豈不效仿?
4
公元781年,未知是四季里的哪一個季節,亦未知是一天當中的哪一個段落,薛鄖的女兒出生了。他給這個女兒取名為“濤”,字“洪度”。
眉州城挨著岷江。岷江在眉州這一段,是在平原蜿蜒,若要現江水滔滔之勢,僅在夏季水量充沛剛猛之際。小城生活無波瀾,水漲水落亦是一件大事。夏季發大水,去岷江堤壩看漲水,也是新鮮事兒一件。
也許薛鄖,剛隨人潮去看了大水回來,妻子就臨產了。而岷江潮漲的壯闊聲勢還在薛鄖的腦子里獵獵作響,他把這個印象這種感覺留了下來,替他降生在夏季明亮黃昏的女兒取了個浩渺的名字。
濤,大的波浪。洪度,是要度過這大波浪。這位父親也許在取“濤”字后就后悔了,可是又舍不得那種壯闊,于是再取“洪度”,做父親的對自己女兒,到底是希望她順遂一生的。兩種希望間,站著一個矛盾的父親。
如名字所示,薛濤一生,有被浪頭拋到天空的刺激和炫目,也有被浪頭卷滅的黑暗,可是,還不錯,她都鎮住了。
5
薛濤在床上恍惚了一下,攏了攏心神,那些在她閉眼前被謝絕進入她腦子里的各種人、各種事、各種情緒紛紛擁擠進來,鞋履不整地擁擠進來,或者眼巴巴,或者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她起身,收拾屋子。先把這個屋子變成自己的再說。她只能收拾屋子和自己。未知的人和事,她能提前做些什么呢?她只有準備好自己,去打仗。
她此時是輕松的。卸下生存的壓力,遠離寡母的哀嘆。雖然她只是一個人站在這樂營里,但卻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她倒生出一腔的孤勇來。
她是口快的人。此次離開眉州到成都府,入籍為官妓,寡母的擔憂排列在其它情緒的第一位。寡母怕她一張鋒利的嘴給自己招禍。寡母怕她活得艱難。寡母深知她是倔強而要強的人。成都府,官妓,無法探知深淺的世界,只停留在道聽途說中,都給這位無法維持自己和女兒生活的寡婦在帶來生的希望的同時,也帶來無法解決的焦慮。
6
薛鄖當年掩藏了他的擔心,郁郁而終。失去父親的家庭便失去了經濟基礎。生活漸漸困窘,事事都捉襟見肘。寡居的母親,除了更簡樸地操持生活,再無所能。
唐朝行的是均田制,表面上免了女性的徭役賦稅,實際上是女性自己無法獲得生產生活資料。一旦一個家庭沒有了男性,生活就成了最大的問題。也就是,唐的社會,一個單獨的女子幾乎沒有多少養活自己的機會和可能。她們必須隨時保持與男子的關系,才能活得下去。
寡母的半生都圍繞著“生活”而屈就。當年和丈夫從驚弓之鳥一樣的長安來到蜀地,是為了可能會安穩一點的生活,如今女兒入籍做官妓,竟然完全是為了生活。這樣看來,寡母的人生,是每況愈下的。寡母最無能為力的,不是這種每況愈下,而是她根本就拿不出什么東西來阻止這種每況愈下。她只能眼睜睜地束手就擒,任隨命運把自己刮到哪里就是哪里。
而文采敏捷的少女薛濤,在詩歌的世界里,自信而活潑。
她寫一株鴛鴦草:“綠英滿香砌,兩兩鴛鴦小。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早。”
有一種朝氣勃勃的快樂和初生之犢倔強無畏的霸道。
情竇已開的少女,寫起詩來也毫無忌諱和掩飾,愛情之詞當仁不讓地成為少女寫作的主題和主體。此期最有名的,是她的《春望詞四首》。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少女薛濤是沒有受到約束和限制的。她鮮亮的生命和明亮的情感在詩詞里一覽無遺。《井梧吟》之后,薛鄖并沒有對女兒寫詩有過干涉。他害怕的是女兒成為某個行當的女人,而不是害怕女兒寫詩。
7
在讀書風氣甚濃的眉州,薛濤的才名已經隨著她的詩詞慢慢傳開。
送鄭眉州
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
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
這一首相送鄭姓父母官升職離任的詩,表明薛濤已經躋身于眉州上層文化人物的唱和之中。也許正是這位父母官的離任,轉折了薛濤的命運。
眉州到成都府,峨嵋陰到浣花溪,約150里路,誰替薛濤的才名延伸了這一段距離?最可能的人,便是這位升職的眉州父母官。
過程已經淹沒在歷史的時間中。
入籍的決定,在薛濤眼里,不過是一項選擇而已。她未曾想得深想得遠想得準確,未曾全部領會入籍對她人生的意味。
她少年成名,以詩入籍為妓,“入籍”二字,此時于她是榮耀大過恥辱。
薛濤欣然走在眉州到成都府的150里路上。
注釋:
薛濤生年,尚未有定論,筆者取“公元781年”,是依據四川薛濤研究會會長劉天文先生1992年載于《社會科學研究》第6期的《薛濤生年考辨》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