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荀子·富國(節選)》原文鑒賞
《先秦散文·荀子·富國(節選)》原文鑒賞
萬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為人①,數也②。人倫并處③,同求而異道,同欲而異知,生也④,皆有可也⑤。知愚同⑥;所可異也,知愚分。
勢同而知異,行私而無禍,縱欲而不窮,則民心奮而不可說也⑦。如是,則知者未得治也;知者未得治,則功名未成也;功名未成,則群眾未縣也⑧。群眾未縣,則君臣未立也,無君以制臣,無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縱欲。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則必爭矣。故百技所成⑨,所以養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離居不相待則窮⑩,群而無分則爭。窮者,患也;爭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
強脅弱也,知懼愚也,民下違上,少陵長(11),不以德為政。如是,則老幼者有失養之憂,而壯者有分爭之禍矣。事業,所惡也;功利,所好也;職業無分。如是,則人有樹事之患,而有爭功之禍矣。男女之合,夫婦之分,婚姻娉內送逆無禮(12)。如是,則人有失合之憂,而有爭色之禍矣。故知者為之分也。
足國之道,節用裕民,善臧其余(13)。節用以禮,裕民以政。彼裕民故多余(14),裕民則民富,民富則田肥以易(15),田肥以易則出實百倍。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禮節用之。余若丘山,不時焚燒,無所藏之。夫君子奚患乎無余(16)?故知節用裕民,則必有仁義圣良之名,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積矣。此無它故焉,生于節用裕民也。不知節用裕民則民貧,民貧則田瘠以穢(17),田瘠以穢則出實不半。上雖好取侵奪,猶將寡獲也。而或以無禮節用之,則必有貪利糾僑之名(18),而且有空虛窮乏之實矣。此無它故焉不知節用裕民也。《康誥》曰(19):“弘覆乎天(20),若德裕乃身(21)。”此之謂也。
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22)。故天子袾袞衣冕(23),諸侯玄袞衣冕(24),大夫碑冕(25),士皮弁服(26)。德必稱位,位必稱祿,祿必稱用。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制之。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勝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拚(27),必時藏余,謂之稱數(28)。故自天子通于庶人,事無大小多少,由是推之。故曰:“朝無幸位(29),民無幸生。”此之謂也。
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30),省商賈之數(31),罕興力役,無奪農時(32),如是則國富矣。夫是之謂以政裕民。
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貴之者,是貴天下之本也。古者先王分割而等異之地,故使或美,或惡(33),或厚,或薄,或佚樂,或劬勞(34),非特以為淫泰夸麗之聲(35),將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順也(36)。故為之雕琢刻鏤、黼黻文章(37),使足以辨貴賤而己,不求其觀(38);為之鐘鼓管磬、琴瑟竽笙(39),使足以辨吉兇、合歡定和而己,不求其余;為之宮室臺榭,使足以避燥濕、養德、辨輕重而己,不求其外。《詩》曰:“雕琢其章,金玉其相(40),亹亹我王(41),綱紀四方。”此之謂也。
若夫重色而衣之(42),重味而食之,重財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非特以為淫泰也,固以為王天下(43),治萬變,材萬物(44),養萬民,兼制天下者(45),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故其知慮足以治之,其仁厚足以安之,其德音足以化之。得之則治,失之則亂。百姓誠賴其知也,故相率而為之勞苦,以務佚之,以養其知也;誠美其厚也,故為之出死斷亡(46),以覆救之,以養其厚也;誠美其德也,故為之雕琢刻鏤,黼黻文章,以藩飾之(47),以養其德也。故仁人在上,百姓貴之如帝(48),親之如父母,為之出死斷亡而愉者,無它故焉,其所是焉誠美,其所得焉誠大,其所利焉誠多也(49)。《詩》曰:“我任我輦(50),我車我牛,我行既集(51),蓋云歸哉(52)。”此之謂也。
故曰: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百姓之力,待之而后功(53);百姓之群,待之而后和;百姓之財,待之而后聚;百姓之勢,待之而后安;百姓之壽,待之百后長。父子不得不親,兄弟不得不順, 男女不得不歡,少者以長,老者以養。故曰:“天地生之,圣人成之。”此之謂也。
今之世而不然(54)。厚刀布之斂以奪之財(55),重田野之稅以奪之食,苛關市之征以難其事。不然而己矣(56),有椅挈伺詐(57),權謀傾覆,以柑顛倒,以靡敝之(58)。百姓曉然皆知其污漫暴亂而將大危亡也(59)。是以臣或弒其君(60),下或殺其上,粥其城(61),倍其節(62),而不死其事者。無它故焉,人主自取之也(63)。《詩》曰(64):“無言不讐(65),無德不報。”此之謂也。
【注釋】 ①宜:合適,相稱。為,通“:于”。 ②數:自然規律。 ③倫:類。 ④生:通“性”。 ⑤可:認可,肯定。 ⑥知:通、智”。 ⑦說:說服。 ⑧縣:區別。 ⑨百技:各行各業。 ⑩不相待:不互相依賴,遺棄。 (11)陵:欺凌。 (12)內:通“納”。逆,迎。 (13)臧:通“藏”。 (14)裕民:從上下文看應作“節用”。 (15)易:治理。 (16)奚:何。 (17)穢,荒蕪。 (18)糾:收。撟(jiao,音焦),取。 (19)《康誥》,《尚書》篇名。 (20)弘:大。 (21)若:順。乃:你。 (22)稱:相稱,合適。(23)株(zhu,音朱),純赤色。袞(jun,音滾),君王或上公的禮服,通稱龍袍,冕,帝王、諸侯及卿大夫的禮帽。 (24)玄:黑紅色。 (25)裨(pi,音皮);貴族的一種次等服。(26)弁(bian,音變)貴族戴的一種皮革做的帽子。 (27)揜(yan,音掩),同。 (28)稱數:合于法度。 (29)幸:僥幸。 (30)平:除。 (31)省:減少。 (32)奪:失。 (33)惡:丑。 (34)劬(qu,音渠):勞苦。(35)泰:驕泰。夸,奢侈。俞樾說“之”字當作“也”,“聲”字衍文。(36)順:次序。 (37)黼(fu,音府):貴族禮服上繡的黑白相間的斧形花紋。黻(fu,音扶),貴族禮服上繡的黑青相間的花紋。文章,刺繡上的花紋。 (38)觀:美觀。 (39)管:一種象笛子的管樂器。磬(qing,音慶),用石或玉制的打擊樂器。 (40)見《詩經·大雅》。 相:質。 (41)亹亹(wei,音偉):勤勉不倦的樣子。今本《詩經》作“勉勉”。 (42)重:重視。(43)王:王先謙說當作“一”,劉師培說當作“主”。 (44)材:通“裁”。 ( 4 5 ) 制:王先謙說當作“利”。 (46)出死:出身致死。斷亡,決死。 (47)藩:保衛。 (48)帝:上帝。 (49)“也”字原脫。王先謙說《群書治要》有“也”字。 (50)見《詩經·小雅·黍苗》:任,擔負。輦:拉車。 (51)集:完成。 (52)蓋:語氣詞,無義。 (53)功:成功。(54)而:則。 (55)刀布:錢幣。之,其。 (56)不然:不僅如此。 (57)有:通“又”。掎(ji,音幾)挈,指摘脅迫。伺詐,伺機行詐。 (58)靡敝:敗壞。 (59)曉然:明白的樣子。 (60)弒(shi,音試):下殺上。 (61)粥(yu,音玉);通“鬻”賣。 (62)倍:通“背”。 (63)“也”字原脫:王先謙說《群書治要》有“也”字。 (64)見《詩經·大雅·抑》。(65)讐(chou,音仇):應。
【今譯】 天下萬物同在一個空間而形體各不相同,無一定之宜但對人類都有用,這是自然規律。人類共同生活,追求相同而獲得的途徑不同;欲望相同但認知不同,這是本性。人對事物都有肯定,智者和愚者是相同的;所肯定的對象不同,智者和愚者是有區別的。
人們的地位相同而智力不同,行為偏私而不受懲罰,放縱私欲而沒有止盡,老百姓就會奮起爭斗而無法說服。這樣,明智的人就不能治理國家了;明智的人不能治理,功名就不能成就;功名不能成就,群眾就不能區分等級;群眾不能區分等級,那么君臣的體制就不能建立了。沒有君主控制臣下,沒有上級控制下級,天下的禍害就生于放縱私欲。人們喜愛和憎惡的對象相同,欲望多而財物少,少就必然要相互爭奪。所以各行各業生產的東西,是養活一個人必須的。可是一個人的才能不能兼通各種技藝,一個人也不能兼任多種官職,離群獨居不互相依賴就會發生窘困,成群居住而沒有區分就會發生爭奪,窘困是憂患,爭奪是禍害。救助憂患,排除禍害,就不如讓人們有明確的區分而群居。
強大的脅迫弱小的,聰明的害怕愚蠢的,老百姓在下的違抗上級,少年欺凌長輩,不用恩德施行政令。這樣,老幼就失去奉養的憂患,強壯的又有互相分爭的災禍。事務,是人們討厭的;功利,是人們喜好的;職業沒有分工。這樣,人人都有樹立事業的憂患,而有爭奪功利的災禍。男女的配合,夫婦的區別,婚姻的相親、納幣、送女、迎親都沒有禮制。這樣,人人都有失去婚配的憂慮,而有爭奪女人的災禍。所以明智的人為此定出分別。
使國家富足的途徑是:節約用度,使人民富裕,而且善于儲藏盈余的財物。根據禮法節約用度,依靠政令使人民富足。他節約用度所以有很多盈余,使人民富足人民就富裕,老百姓富裕了土地就肥沃而且治理得好,土地肥沃而且治理得好,生產的糧食就百倍增多。君上按照法規收取賦稅,而下民根據禮法節約用度,結余的東西堆積如山,有時要燒掉,而沒有地方收藏。君子哪里會擔心沒有盈余呢?所以,懂得節約用度和使人民富足,就一定會有仁義圣良的美名,而且有比山丘還富厚的積蓄。這沒有別的原因,是出于節約用度和使人民富足啊。不懂得節約用度和使人民富足,人民就貧窮,人民貧窮土地就瘠薄而荒蕪,土地瘠薄而荒蕪,生產的糧食就不到一半。君上雖然用巧妙的手段收取或強迫剝奪,還是只能獲得很少。而有的人不用禮法節約用度,就必定有貪利剝奪的惡名,而且有空虛貧乏的實際。這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不懂得節約用度和使人民富足啊。《康誥》說:“天把萬物全部覆蓋,順從道德就能使你自身富足。”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禮法,是貴賤有一定的等級,長幼有一定差別,貧富輕重各有所宜的。所以天子穿朱色的龍袍戴冕,諸侯穿黑紅色的龍袍戴冕,大夫穿次等的禮服戴冕,士戴皮帽穿禮服。德行一定要和職位相稱,職位一定要同俸祿相稱,俸祿一定要同功用相稱。從士以上各級就必須用禮儀和音樂來節制,平民百姓就一定要用法律條令來控制,度量土地來建立國家,計算財利來蓄養人民,估量人力來分配事務。讓人民必定能勝任職事,讓職事必定產生效益,讓效益足以生養人民,讓人民吃穿和各種費用收支相當,一定要經常儲藏盈余的財物,這叫合于法度。所以,從天子到平民,無論事情大小多少,都按這個道理來類推。所以說:“朝廷上沒有僥幸的職位,老百姓沒有僥幸的生活。”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減輕農田的賦稅,免除關卡和市場的稅收,減少商販的數量,少舉辦勞役工程,不失農時,這樣,國家就富強了,這就叫做用政令來使人民富足。
人的生存,不能離群獨居;群居而沒有分別就要發生爭斗,有爭斗就要亂,亂就行不通了。所以,沒有分別是人類的大禍害;有分別是天下的根本大計。而君主就是掌管分別的中樞。所以,贊美君主就是贊美天下的根本,使君主平安就是使天下根本平安,使君主尊貴就是使天下的根本尊貫。古代的先王把人群分化成不同的等級,因此使他們有的美好、有的丑惡、有的淳厚、有的刻薄,有的逸樂、有的勞苦,這不單是為了表示荒淫、驕泰、奢侈和華麗的,而是為了表明仁道的具體內容,理順仁道的次序。所以給他們雕琢刻鏤和華麗的服色,只要足以分別貴賤就可以了,不是追求美觀;給他們鐘鼓管磬、琴瑟竽笙,只要足以區別吉兇、共同歡樂和協穩定就可以了,不是追求別的;給他們房屋亭臺,只要足以躲避燥熱濕冷,保養德性和分別輕重緩急就可以了,不是追求以外的什么。《詩經》說:“雕刻它的紋理,它的本質象金玉一樣高貴,我們勤勤勉勉的君王,可以作為四方的綱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至于注重顏色而穿衣服,注重口味而吃東西,注重財物而控制財物,合并天下而統治之,這不單是為了表示荒淫驕泰,原來是為了統一天下,處理萬變,利用萬物,長養萬民,使天下人都得到利益的,沒有人能比得上仁人的善良了啊!所以,仁人的智慮足以治理天下,仁人的仁厚足以安撫天下,仁人的德政足以教化天下。得到仁人就可以治理天下,失掉仁人就會天下大亂。老百姓確實要依賴仁人的智慧,所以紛紛為仁人而勞苦,務必要讓仁人安逸,以培養他的智慧;確實贊美仁人的淳厚,所以為仁人出生入死,來保衛他救護他,以培養仁人淳厚;確實贊美仁人的品德,所以為仁人雕琢刻鏤,給仁人提供華美的服色,來保護修飾他,以培養他的美德。所以,仁人居上位,老百姓尊敬他就象上帝一樣,親愛他就象父母一樣,為他出生入死而心甘情愿,沒有別的原因,他們所肯定的東西確實美好,他們所得到的東西確實廣大,他們所獲的利益確實繁多。《詩經》說:“我們背負著東西,我們拉著人力車;我們駕著車,我們牽著牛;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們還是回家吧。”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說:君子憑借德業,小人憑借力氣。力氣是德業的仆役。老百姓的力氣靠君子的德業而后成功;老百姓的群體靠君子的德業而后和睦;老百姓的財物靠君子的德業而后積聚;老百姓的氣勢,靠君子的德業而后安泰;老百姓的壽命,靠君子的德業而后長久。父子間不能不親愛,兄弟間不能不和順,男女間不能不歡愉。年少的依靠君子的德業成長,年老的依靠君子的德業得到奉養。所以說:“天地滋生萬物,圣人成全萬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當今世道就不是這樣:加重錢幣的聚斂來剝奪老百姓的財物,加重土地的賦稅來剝奪老百姓的糧食,加重關卡和市場的稅收來增加老百姓做生意的困難。還不僅是這樣,又指摘脅迫,伺機行詐,用權謀傾覆等手段,來攪亂老百姓的生活,來敗壞老百姓的事情。老百姓都很清楚地知道他們行為污穢、暴虐渾亂,將有很大的危險。所以有的臣下殺死他們的君上,有的下級殺死他們的上級。出賣城鎮,背棄節概,而不以身殉職。沒有別的原因,這是君主自己造成的。《詩經》說:“沒有說話得不到回聲的,沒有德行得不到酬報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集評】 宋·高似孫:“論先王鑿鑿有據,是有關系議論。”
明·姜寶:“轉折婉轉有四五次,不事奇詭而矯健有力,此筆力之絕。”(以上兩條見《二十九子品匯釋評·荀子》)
明·陳深《諸子品節·荀子》:“能品。……章法甚佳。”
【總案】 這篇文章主要說明使國家富足,人民安樂的道理。荀子認為治國安民的關鍵是“明分使群”,有分則不亂;富國的關鍵是“節用裕民”,“節用以禮,裕民以政。”荀子的論政,總是從他所謂的根本上著眼,而反對舍本趨末。
這篇文章語意深沉,文字親切有味,但能深入問題的本質,明白曉達,能在淵難婉轉之中透出勁直矯健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