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左忠毅公逸事

簡介

本篇選自《方望溪先生全集》。作者方苞(1668—1749)，字靈皋，號望溪，安徽桐城人，是清代“桐城派”的創始人之一，論文講究“義”、“法”，對后世影響很大。《方望溪先生全集》共三十卷，凡文集十八卷，集外文十卷，補遺二卷，另附《方望溪年譜》一卷，《年譜附錄》一卷。選篇記述了明末東林黨人左光斗的生前逸事，突出了他忠貞剛毅、愛惜人才的可貴品質，也寫了他與史可法的親密關系。

先君子嘗言^①：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②。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③;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廠獄^④，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仆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⑤，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镵^⑥，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墻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則番代^⑧。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于史公云。

注釋

①先君子：對死去父親的尊稱，這里指作者的父親方仲舒。 ②京畿(jī)：京城周圍的轄區;廡(wǔ)：廊下小屋。 ③瞿(jù)然：瞪大眼睛全神貫注的樣子。 ④廠獄：明代特務機構東廠所設的監獄，多由太監掌管。 ⑤炮烙(páoluò)：古代一種酷刑，也稱炮格，指廠獄中用燒紅的鐵炙燒犯人。 ⑥長镵(chán)：一種有曲柄的掘土工具。 ⑦眥(zì)：眼眶。 ⑧番(fān)代：輪流代替。

譯文

我父親曾說，我們鄉里的先輩左忠毅公在京都附近巡視學校，有一天，風雪交加，天氣非常寒冷，左公帶領幾個隨從騎馬外出，悄悄地進入一座古寺，廊屋之下有一書生伏案而睡，文章剛寫成草稿。左公讀完之后，就脫下貂皮大衣蓋在書生身上，為他關上屋門。向寺僧一打聽，是史公可法。等到考試時，考官點名點到史公時，左公瞪大眼睛注視著他;交卷時，當面批為第一。后招他到家里讓他拜見夫人，說：“我幾個兒子都平庸得很，將來能繼承我的志愿的，只有這位學生了。”

左公被捕入東廠監獄后，史可法從早到晚待在獄門外。倒行逆施的閹黨防范得非常嚴密，即使家仆也不得接近。過了很久之后，聽說左公受了炮烙之刑，快要死了，史公拿出五十金，流著淚向獄卒求情，獄卒受了感動。一天，獄卒讓史公換上破衣草鞋，背著筐子，手拿長鋤，裝扮成打掃垃圾的人。被引進監獄，稍稍指示左公被關的地方，見左公靠墻坐在地上，面部被烙得焦爛，容貌難辨，左腿膝蓋以下，筋骨全部脫落了。史公向前跪下，抱著左公膝腿低聲哭泣。左公聽出了他的聲音，但眼睛睜不開，就奮力用手將眼皮撥開，目光像火炬一樣，憤怒地說：“不中用的東西，這是什么地方?而你竟敢來到這里!國家政事已經腐敗到這種地步，我已經完了，你又輕率涉險，不知大義所在，天下的大事靠誰去支撐?你還不快快離去，不要等到奸邪小人來誣陷你，我現在就打死你!”隨即摸起地上的刑具，作出要投擲擊打的樣子。史公止住哭泣，不敢發聲，快步走了出來。后來史公常常流著眼淚述說這件事說：“我老師的心腸是鐵石鑄造的。”

崇禎末年，流寇張獻忠出沒于蘄春、黃岡、潛山、桐城一帶，史公以鳳陽、廬州道員身份奉命防守。每當警報傳來，他總是幾個月不上床，叫軍士們輪流休息，自己卻坐在營帳外面，挑選強壯士兵十人，命二人背靠背坐著，一個時辰輪換一次。寒冷的夜晚每次站起來抖衣裳時，盔甲上的冰霜四濺而落，發出鏗鏘的聲音。有人勸說史公稍微休息一下，史公說：“我上恐怕辜負了朝廷，下怕愧對我的老師。”

史公率兵往來于桐城一帶，必定要親自上左公家，問候左公父母的生活起居，到堂上拜見左夫人。

我的族祖涂山先生，是左公的外甥，與我父親交情很好，他說左公在獄中所說的話，是他親自從史公那里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