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游金陵城南諸剎記

王士禛

二十二日，自烏衣巷出聚寶門，遂造報恩寺，寺即古長干寺，明金陵八大寺之一也，龍象巨麗，甲諸剎。登九級塔，俯視金陵城闕，旭日飛甍，參差可見。西瞰大江，南望牛首。東西蔣山，紫云丹巘，出沒煙霧，郁作龍蟠。近眺秦淮青溪，三十六曲，才若一線，云逢逢起腋下，鳥俯其背。忽憶唐諸公詩：“塔勢如涌出，連山若波濤，”所謂“眼前有景道不得”也。僧言順治戊戌，龍起塔中，塔震壞。有田姓兄弟四人，不用一纖一木，數日而工成。于最高欄楯上，步立捷如飛鳥。殆蒙莊所稱伯昏無人，“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能外生死，至人者耶?”

天界寺在報恩東南，人家沿溪居，多以略彴通出入，松栝疏古，篁竹幽邃。后為鳳山碧峰寺，即唐翠靈寺，以碧峰師易今名。洪武中，師出使西洋，今十八沉香羅漢，猶是西域物。萬歷中，崇川顧氏竊其一以祈嗣，數見怪異，還之乃已。寺僧出正統十年賜藏經，勅諭墨澤如新。迤邐登高座寺，秋草滿庭，闃無人跡，遐想王、謝、庾、卞之風，為之慨然。

過梅將軍廟，廟祀晉豫章內史梅頤。頤字仲真，嘗進孔傳《尚書》者。拜方、景二公祠。方祠舊在崗上古木末亭側，喬木數百章。國初邵某者來作令，盡翦伐之。亭與祠并圮，今亭、祠皆徙而北。雛松數株，殊失古意。景公陜之真寧人，靖難時二十族并死，事最烈。壁上陽羨朱君一詩頗奇，今記于此：“慷慨誓死心不移，欲死不死將何為?欲揮豫讓橋下劍，欲操博浪沙中椎。衣緋如火如衣衰，懷刃如雪甘如飴。疾行犯駕氣何壯，千秋萬世當如斯!”誦之勃勃有生氣，可以廉頑立懦也。考革除之際，以身殉國者，自勛戚大臣下至樵夫門卒之流，凡數百人，人才之盛，古今無與比。雖功名如三楊，不免射鉤之恥，得與諸公朽骨爭千秋萬歲之名哉!

本文先點明時間和游程，后以行蹤為線索，一路寫來，或濃墨重彩，或輕描淡寫，悉依情景。時間是在康熙二年(1663)十月二十二日，游程的路線是從烏衣巷出聚寶門，直抵報恩寺。接著即重筆描繪報恩寺。這里即古長干寺，為明代金陵八大寺之一。寺院龍象巨麗，甲于諸剎。寥寥數語，概寫了報恩寺的演變及規模，言簡意明，生動貼切，神韻、氣勢、風采皆備。

登上九級塔，勝景在眼，作者從不同的視角將所見之景訴之筆端。江”，水天相溶。繼而是“南望牛首”，諸峰相連，屏障金陵南郊。再是東望蔣(鐘)山，“紫云丹巚，出沒煙霧，郁作龍蟠。”既寫出鐘山云霧的變幻無常，又寫出它的巖色丹紫和龍蟠之勢，使人心胸頓闊，遐思奔放。最后是“近眺秦淮青溪，三十六曲，才若一線”，極寫出秦淮青溪之水的曲折蜿蜒，和天際一線的渺遠之景。再加上“云逢逢起腋下，鳥俯其背”，進一步襯托出所處高遠，境界闊大，氣象渾融，如詩如畫，寫盡了秦淮煙水的妙趣。

作者立于九級塔上，居高臨下，著力刻畫了遠望近眺中收入眼底的山、水、云、日景色，這一遠一近、一高一低的布景構圖，使得眾多的景物井井有條地收攏到一幅美麗的畫面上來，給人以一種尺幅千里的感覺，令人游目騁懷。

作者對遠山近水作了生動的描繪后，又插入了一個關于建塔的神奇傳說。雖是寺中僧人所說的一個故事，卻寫得活靈活現，突出刻劃了田姓兄弟四人的高超技藝。詳寫報恩寺后，又略寫天界寺、碧峰寺和高座寺。寫法不一，各具特色。寫天界寺，并不寫寺廟本身，而是寫寺下人家：“人家沿溪居，多以略彴通出入，松栝疏古，篁竹幽邃，”宛如一幅江南田園圖畫，古樸幽靜。寫碧峰寺，重在寫寺的演變和寺中所藏之物，虛實相生，微含玄秘。寫高座寺，意在吊古;“秋草滿庭，闃無人跡”，六朝繁華之景已逝，在滄桑變化中，遙想王導、謝安、庾亮、卞壺之風，令人感慨萬千。

對方孝孺、景清二公祠，作者更是以情寫景，景中有史，史中有識。對他們的被害寄予深切嘆惋。并引朱君詩抒發哀悼之情，說“誦之勃勃有生氣，可以廉頑立懦也”，表面看來是對朱君詩的稱頌，其實是對為國死難者的贊譽。在作了有力的渲染之后，作者慷慨陳詞，直抒胸臆：“雖功名如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不免射鉤之恥，(指管仲射齊桓公事)，得與諸公朽骨爭千秋萬歲之名哉!”透過字里行間，作者敬慕忠烈之心昭然可見，為景公雪恥正名之志更篤。文章到此戛然而止，猶如豹尾。以此作結，文章主旨突現，生氣陡增，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并產生強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