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陳情表

簡介

本篇選自《文選》。作者李密(224—287)，一名虔，字令伯，西晉犍為武陽(今四川彭山東)人，晉武帝征為太子洗馬，以奉養祖母為由，上《陳情表》，辭不應征，文章語句懇切真摯，感動武帝，得以準許。祖母死后才出仕晉朝，官至漢中太守。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①，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②。猥以微賤，當侍東宮^③，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④。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于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欲茍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事偽朝^⑤，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⑥。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馀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于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愿乞終養。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愿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幸保卒馀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⑦。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注釋

①愍(mǐn)：同“憫”，憐憫。 ②除：授，拜(官);洗馬：即太子洗馬，是太子的侍從官，掌管圖籍、祭奠、講經等事，太子出行時為先驅。 ③東宮：指太子，因太子居東宮。 ④逋(bū)慢：逃避、怠慢。 ⑤偽朝：此處指三國事蜀國，作者曾在蜀漢擔任過尚書郎的官職。 ⑥拔擢(zhuó)：提拔;優渥：優厚;盤桓：徘徊猶豫。 ⑦結草：典故，見于《左傳·宣公十五年》，說的是，春秋時晉國上卿魏犫有一寵妾，魏犫年老患病，囑咐兒子魏顆待他死后將其寵妾出嫁，但病危時又改變了主意，要寵妾陪葬。魏犫死后，魏顆仍按其父最初的遺囑將寵妾出嫁。后來，魏顆與秦人交戰，據說見一老人把地上的草結起來將秦國力士杜回絆倒，以致魏顆活捉杜回，獲得勝利。這天晚上，魏顆夢見老人自稱是寵妾之父，來報答他不殺其女而陪葬的恩德。這個典故用來表示死后也要報恩的意思。

譯文

臣李密稟奏：我因為命運多舛，早年連遭不幸。剛出生六個月，就喪父;四歲那年，舅舅逼著母親改志出嫁。是祖母劉氏憐憫我孤單幼弱，親自將我撫養。我年少時多病，到了九歲還不大會走路，孤苦伶仃地一直長大成人。既無叔伯，又沒兄弟，門戶衰弱，福祚淺薄，晚來有子。外面沒有遠近親屬，里面沒有照應門戶的童仆，孤身一人，形影相伴。而祖母劉氏早年疾病纏身，臥病不起，我侍奉她飲湯服藥，從未停止、遠離。

直至尊奉圣朝之時，才能沐浴在清明的教化之中。先是犍為郡太守逵考察推薦我作孝廉，后來，益州刺史榮又選拔我作秀才，我都因為祖母無人供養，推辭而沒有從命。朝廷特地發布詔書，拜我郎中之職，接著又蒙受國恩，授我為太子洗馬。以我猥瑣卑賤之才，擔當太子的侍從，是我以死也難以相報的。我曾寫成表章奏聞，辭謝不去就職。詔書急切嚴厲，責備我逃避怠慢。郡縣長官一再逼迫，催我上路;州官登門敦促，急迫猶如星火。我本想接受奉詔赴命，而祖母劉氏的病情又日益嚴重;想要暫且依順私情，而朝廷卻不予允許：我現今是進退兩難，實在是狼狽不堪。

我想圣明的朝廷是以孝德來治理天下的，凡是年老之人，尤為得到憐恤和照顧，而何況我祖孫孤苦伶仃的境況，更是特別嚴重。況且我年輕時在蜀漢做官，供職于郎中官署，本來就希圖仕途顯達，并不矜持名聲節操。現如今，我是亡國的低賤俘虜，非常卑微鄙陋，而受到朝廷過多的提拔，寵幸的委命非常優厚，哪里還敢遲疑徘徊，有所他求呢?只是因為祖母劉氏如西山落日，已是氣息短促，生命垂危，朝不保夕。我沒有祖母的撫育，就難有今日;祖母沒有我的奉養，則無法享度殘年;我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所以我是片刻也不能拋開祖母離家遠行的。

我今年四十四歲，祖母劉氏九十六歲，這樣，我為陛下效力的時間長，而報答奉養祖母的日子短。因此，我以這種烏鴉反哺其母的私衷，來乞求陛下準許我為祖母養老送終。我的辛酸困苦，不僅蜀地人士以及梁、益二州的長官親見知曉，而且天地神靈，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懇請陛下憐恤我的一片愚誠，準允我微小的愿望，使祖母劉氏可以僥幸保其晚年。我活著當以生命奉獻陛下，死后也要結草報恩。我懷著像犬馬對主人一樣惶恐怖懼的心情，謹寫此表章奏聞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