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艾蕪的清流》散文鑒賞
清澈的清,流泉的流。
清流鎮在川西平原上的成都市郊,作家艾蕪的故鄉。
1
清流之所以被稱為清流,是因為這里泉水眾多。據史料記載,清流散落著大大小小四百余口泉眼,至今尚在流淌出水的大泉仍有十口以上。
數百年的烏木泉,依然清泉汩汩。
一根巨大的烏木佇立在烏木泉旁,上下漆黑,陽光里泛著金光,是真烏木。
2013年8月,《字字錦》出版,序言就是《另一種烏木》,自然,我是將歷代筆記經典比喻成烏木的。筆記經典和烏木一樣值錢。
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一箱。烏木是地球運動的產物。地震、洪水、泥石流將地上的植物生物全部埋入古河床等低洼處,埋入淤泥中的部分樹木,缺氧、高壓,還有細菌等微生物的幫助,數千年乃至上萬年的煅造,時間讓它們炭化成了烏木。
是什么讓烏木價值連城?我想大約有三個原因:一是本身的品質,有許多烏木就是楠木形成的;二是時間的積淀,數千上萬年的醞釀,足夠讓它寶貴;三是現實之需,稀少,質好,再也不可能有了,自然就珍貴。
四川這地方,出烏木。
2012年的春節,彭州有個農民,在自家承包地里的地下深處,發現了7根烏木,最長達34米,直徑1.5米,總重量達到了60噸。價值無法計算,光運費就花了百萬元。然而,這起掘寶事件引發了官司。農民說,這是他在自己的領域內發現的,應該歸他。所在地的鎮政府說,這是國家的財產,因為土地屬國家或集體所有。幾乎所有的法律都說,這個地下物應該歸國家所有。
就是因為這場烏木官司,我才注意上烏木的。
現在,我就站在烏木泉邊。
這口泉,已經有數百年的歷史,仍然能直接飲用。泉邊放著一個長柄竹勺,游客可以隨意舀水喝。仔細看泉池,里面竟然橫著數根烏木的細枝條,它們和泉水安然相處。這些烏木枝,它的大枝和主桿,應該就在附近的深土里,它們躺在深土里已經數萬年以上,它們是大地洗禮和成長的見證。
泉水清澈,照亮了人的影子,也照得見天上飛鳥的影子。
鄉村的日子單調而綿長。
清晨,大人們來擔水,交流,閑談,談自己的孩子,談田地的收成,也談村里的八卦,孩子們則會三五成群追逐著嬉鬧。
百余年前,一個叫湯道耕的孩子,這樣回憶他的泉居時光:二三月間,日暖風和,家家婦女都到田野里面去摘龍須菜的時候,祖父卻要我在半暗半明的屋子,苦讀四書五經,那種悶氣,真是令人難受。好在他老人家喂有一些鴨子,常常放在小河里面,怕它們浮游去遠,總每天上午叫我出去看視一次(艾蕪《春天》改版后記)。
我自己也有體會,讀著無味的書,或者做著枯燥的事,但一旦放下這些,走到春天里,走進陽光中,就會有別樣的心情:走在青草蒙茸的河邊,呼吸著水上清鮮涼潤的空氣,晴光朗人的原野,開花發綠的,又展開面前,真使人快樂得想學樹林中的小鳥一般,飛了起來(引用同上)。
湯道耕,就是日后著名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流浪作家艾蕪。
飲過清甜的烏木泉,慢步來到艾蕪的故居,清流鎮翠云村4社湯家大院。
2
湯家四合院中,數十米高的兩株榿木挺立,抬頭望,枝杈橫豎斜交,如藍天中意境闊遠的寫意畫。
榿木的年輪上,清晰地記錄著百余年來湯家的世事俗事。
1904年的端陽節過后幾天,翠云村的曹家碾附近,竹林掩映的湯家院子,添了個男孩子,祖父取名為道耕,道是輩分排字,耕,即自食其力,或者,寄托著耕讀傳家的寓意。
這小湯,外表沉寂,內心卻向來不太安分,如他在《春天》里記敘的那樣,被一心想遂科舉愿的祖父強行著讀書,但心卻始終在那廣闊的世界里。
我是在大學第一次讀的《南行記》,說實話,現代文學史上一系列的作家作品都要讀,書讀過,題目做過,也就丟開了,只記得艾蕪的名,只記得他的《南行記》,但無法體驗他艱辛的南行。
想著要去清流,再次翻出《南行記》,細讀,然后,又看《南行記》的電視劇六集,我想,這一次,我應該讀懂了艾蕪。流浪,因為生活;漂泊,因為夢想。
1921年,17歲的湯道耕,考進四川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四年后,因為不滿學校守舊的教育體制,還因為抗拒舊式婚姻,于是開啟了著名的漂泊生涯。我看著青年王志文演的青年艾蕪,非常神似,連艾蕪自己都說,比他還像。王志文的標配是:清秀的面龐,略顯單薄的身子,脖子上一直吊著一個墨水瓶。我以為,這墨水瓶,不僅是寫實,也是一種隱喻,青年湯日后的人生里,這小小的墨水瓶,就是他的全部希望。
成都到昆明,青年湯是怎么到達的?他走了一個多月的山路,全憑著兩只赤裸裸的腳板。穿布鞋,鞋容易爛,經濟上劃不來;穿草鞋,雖然便宜,但會磨爛腳皮,走路更痛得難忍。等他餓了一天后,才想到布包里還有一雙在云南昭通買的新草鞋,賣草鞋,也許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生意吧,幾經周折,費盡口舌,才用草鞋換了二百文錢、十個銅板,但三個燒餅,就用去了十分之三的財產。
他的漂泊生活常常是這樣的:餓肚子,找工作,做雜役,積攢錢,再往下一站漂泊。整整六年多的時間,他一直走到了緬甸的仰光,病倒在街頭,幸被同為四川老鄉的萬慧法師收留。
充滿危險的小道,奔騰不息的江水,人煙稀少且貧瘠的少數民族地區,罌粟花,鴉片煙,異國風情。出賣力氣,當伙計,掃馬糞。土官,洋修女,偷馬賊,鴉片販子,趕馬人,英國官員,拐賣婦女的騙子,小偷,醉鬼,風騷的女子。一切的風景,一切的困苦,一切的人物,都變成了他極具個性的文學呈現。沒有漂泊,就沒有《南行記》。
青年湯漂泊的這條道,其實相當有名,在他之前的三十年,一個著名的外國人就走過。1894年,澳大利亞人莫理循,從中國的上海開始,沿長江一路西行,經武漢、宜昌、重慶、宜賓、昭通、大理、昆明,一直至緬甸的八莫,再到仰光。
不過,莫理循生活極其優裕,用數十英鎊的錢就游完了中國西部,他是考察和旅游,而青年湯則幾乎是用生命在體驗和吟唱,因病躺在仰光的街頭,他以為就要死去了:心里沒有悲哀,沒有憤恨,也沒有什么眷念,只覺得這浮云似的生命就讓它浮云也似地消散罷(《南行記》序)。所謂以情動人,不過如此吧。
眼前高大挺拔的榿木,生機依舊。榿木雖然全國各地都有,但研究者認為,它的原生地就在四川,杜甫就有《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的詩,因此,榿木也稱蜀木。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草木里,是少不了榿木的,它映照著蜀人叛逆和忍耐的性格。
3
從湯家院子出來,我們去附近的黃龍村和廣泉村看梨花。
春分前三日,那些梨花開得還是很節制,乳白,清澈,襯著剛綻放不久的柔嫩新葉,但我確信,它們應該是川西平原上迎接春天的較早的使者。
我在梨花間的小徑慢行。1600畝梨花,已經將村莊漸漸染色,站在高臺上俯瞰曠野,縱橫阡陌,梨枝疏條,碎碎白花,猶如散珠落玉盤,花們正聚積力量,它們要將整個春天燃燒。
莊園的主人說,梨花們要結的果子,是紅寶石蘋果梨,青皮甜脆,個頭適中,清新可人,每公斤可賣到十五元左右。
岑參第二次出塞去做判官,喝著酒,送別他的前任。夏秋之交的邊塞,轉眼間就是白雪紛飛,武兄啊,您要歸京,這雪下得,就如聞春風而開的梨花呀,轉眼間就是千花萬花綻枝頭。岑參脫口而吟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中,那些梨花意象,來自哪里呢?是江陵?是南陽?哈,這要問岑參自己。也許冥冥有定,數年后,他就任嘉州(今四川樂山)刺史,大歷五年(公元770年),卒于成都。不知道岑參有沒有來過這成都市郊的西蜀古鎮,但清流這漫天的梨花,是可以紀念岑詩人的,因為,幾乎所有到清流看梨花的人,腦子里第一浮現的就是岑參的那兩句詩。
岑參寫的是邊地飛雪,但我認為他就是在寫怒放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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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節制的梨花不同,翠云村的大片稻田里,油菜花正肆無忌憚地盛開著。
中國的南北東西,油菜花兒處處開,不稀奇。青海門源的百萬畝油菜花,讓所有人震撼,而眼前這片油菜花卻讓人興奮。菜地高臺上,一架黑色鋼琴醒目,一個黑衣眼鏡書生,正將柔軟而悅耳的鋼琴曲送到我們的耳旁。
旋律非常熟悉,是鋼琴王子克萊德曼的,他將古典和現代巧妙相融合,流暢優雅,充滿了詩情畫意。我聽了數十年,百聽不厭。前些年,老克來杭州黃龍體育館開音樂會,我還專門追著去聽。聽一次心醉一次。
現在,清流的稻田邊,暖陽的柔光里,我喝著茶,看著花,又一次沉醉。
《德朗的微笑》。
開始就是強烈的節奏,一下一下重重地敲擊著你的心靈,然后,是輕柔而抒情的相迎。德朗是誰?我不知道,但他的微笑一定讓法國小號大師克拉德波里萊和克萊德曼著迷。彈琴青年已經深深入境,他瞇著眼微笑著(我在稻田的外邊,看不清楚,我猜),他輕搖著頭,雙手隨著節奏在琴鍵上起伏。他對著那些油菜花在微笑,他對著空中偶爾掠過的飛鳥在微笑。人生需要各種微笑,或許,你已經錯過了那一次著名的微笑,但千萬別再錯過眼前。陽光和煦,春風拂臉,那大片油菜花,朵朵都張著動人的笑臉,你的憂愁,你的不快,面對著這些笑臉,全都云散。兄弟,誰愿意看你那張愁苦的臉呀?油菜花們也不愿意。
《柔如彩虹》。
青年悠揚的琴聲,幻化出了絲絲淡彩,彩虹在天空中夸張地高架著。那是雨后的清麗,那是夏季的熱光,廣闊,高美,溫柔,還有一絲絲的悲傷。因為我們知道是彩虹,因為它不久即將離去,但是,我一點也不擔心,失去的會再來,只要內心柔軟堅強。看吧,那些小鳥,竟然將巢筑到了彩虹上!
《水邊的阿狄麗娜》。
很久很久以前的古希臘,有個叫皮格馬利翁的國王,雕塑了一個美麗的少女,他稱她為阿狄麗娜。皮國王每天看著阿少女癡癡,是的,他已經深深愛上了少女,他向眾神祈禱,期盼他的愛情降臨,愛神阿芙洛狄忒為皮國王所感動,賜給了雕塑少女以生命,皮格馬利翁從此就和阿少女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位紅連衣裙少女,坐在稻田水邊的一只小船上,忘情地拉著小提琴。中午雖有些陽光,但我還是擔心少女著涼。那池塘,水中泛著樹的倒影,蓮花尚在沉沉地睡著,火紅的裙子,晴光中,特別生動。
我知道提琴少女不是阿少女,或許,提琴少女是稻田彈琴青年心目中的阿少女。鋼琴聲和提琴聲,聲聲交融,聲符似乎紛紛滑落進肥沃的田野中,變成來年的希望種子。
看著金黃而粗壯的油菜花,聽著悠揚的琴聲,飛鳥也和蜜蜂一樣,慢行而駐足,這里是它們的天堂。
在翠云村,普通的大地,妝扮出最美的稻田時光。
似流泉清澈,傳奇和浪漫,穿過一百年的舊時光,艾蕪故園內的漢白玉艾蕪雕像,也在靜聽著那飄逸過來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