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散文·司馬遷·留侯世家》原文鑒賞

留侯張良者¹，其先韓人也²。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³。東見倉海君⁴。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⁵，誤中副車。秦皇帝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勝，亡匿下邳⁶。

良嘗閑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后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⁷，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⁸。”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⁹。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¹⁰，從良匿。

后十年，陳涉等起兵¹¹，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¹²，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¹³。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¹⁴。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及沛公之薛15，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16。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17，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¹⁸，與韓將千余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¹⁹。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²⁰，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余城，擊破楊熊軍²¹，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²²，西入武關²³。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峣下軍²⁴，良說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²⁵。”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田²⁶，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²⁷。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²⁸，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²⁹。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愿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³⁰。

項羽至鴻門下³¹，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柰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³²，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柰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³³。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后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³⁴。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³⁵。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³⁶，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³⁷，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³⁸。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³⁹。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⁴⁰。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⁴¹，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⁴²，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⁴³，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⁴⁴：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⁴⁵，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⁴⁶，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⁴⁷，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⁴⁸，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后于杞⁴⁹。武王伐紂，封其后于宋⁵⁰。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后，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后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愿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語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 “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 “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⁵¹，釋箕子之拘⁵²，封比干之墓⁵³。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⁵⁴?”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巨橋之粟⁵⁵，散鹿臺之錢⁵⁶，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⁵⁷，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⁵⁸，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后，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⁵⁹，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⁶⁰，戰不利而壁固陵⁶¹，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斗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⁶²。

(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下，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⁶³，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⁶⁴，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65： “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66。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⁶⁷，西有崤黽⁶⁸，倍河⁶⁹，向伊雒⁷⁰，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崤函⁷¹，右隴蜀⁷²，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⁷³，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⁷⁴，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⁷⁵，杜門不出歲余。

上欲廢太子⁷⁶，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⁷⁷，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⁷⁸，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⁷⁹，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于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⁸⁰，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⁸¹，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于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⁸²，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⁸³，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愿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強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⁸⁴，留侯行少傅事⁸⁵。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⁸⁶，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⁸⁷，尚安所施!”歌數闋⁸⁸，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⁸⁹，出奇計馬邑下⁹⁰，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⁹¹，于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⁹²。”乃學辟谷⁹³，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⁹⁴，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

后八年卒，謚為文成侯⁹⁵。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后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谷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冢)。每上冢伏臘⁹⁶，祠黃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⁹⁷，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⁹⁸。”留侯亦云。

【注釋】 1留：縣名。在今江蘇沛縣東南。留侯：漢朝建立后，張良的封號。2先：祖先。張良的先代本姓姬，是韓國的公族，他因躲避秦朝的追捕，改姓張。3淮陽：在今河南省東部淮陽縣。4倉海君：隱士，姓名事跡不詳。5博浪沙：地名。在今河南省原陽縣東南。6下邳：縣名。今江蘇省睢寧縣西北。7濟北：指濟水北。8谷城山：亦名黃山。在今山東省東阿縣東北。9《太公兵法》：相傳為太公呂尚著。10 項伯：項羽之叔父，西漢建立后封射陽侯，賜姓劉。11陳涉：秦末農民起義的領袖。公元前209年，在大澤鄉起義。12 景駒：楚國王族的后裔。陳涉戰敗后，秦嘉立他為楚王，后秦嘉為項梁戰敗，景駒亦被殺。13 沛公：即劉邦。14 廄將：官名。管理軍馬。15 薛：邑名。在今山東省滕縣南。16 項梁：項羽的叔父，秦末農民起義領袖之一。楚懷王：楚懷王之孫熊心。17 橫陽君成：即韓成。橫陽君是其原先的封號。18 申徒：即司徒。《通典·職官典·司徒》：“少皞，祝鳩氏為司徒，堯時，舜為司徒，舜攝帝位，命禹為司徒，……周時，司徒為地官，掌邦教。秦置丞相，省司徒，漢初因之，至哀帝元壽二年，罷丞相置大司徒。后漢，大司徒主徒眾，教以禮義，凡國有大疑大事與太尉同。建武二十七年去大司徒為公。建安末為相國。魏黃初元年，改為司徒。……”一直延續至明朝以前，皆置此官。19 潁川：郡名。治在陽翟(今河南省禹縣)。20 雒陽：都邑名。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轘轅：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師縣東南。21 楊熊：秦將。其他事跡不詳。22 宛：縣名。在今河南省南陽市。23 武關：關名。舊址在今陜西省丹鳳縣東南。24 ：即關。舊址在今陜西省商縣西北。25 酈食其(?—前203年)：陳留高陽(河南省杞縣)人。辯士。跟從劉邦，被封為廣野君。后為齊王田廣烹殺。26 藍田：縣名。今陜西省藍田西。27 子嬰：秦始皇之孫，立四十六日，劉邦至咸陽，子嬰投降了劉邦。28 樊噲：沛縣人。與劉邦一起舉兵反秦，屢建戰功，被封為舞陽侯，漢初曾任左丞相。29桀：夏朝末代帝王，暴君。30 霸上：地名。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東。31 鴻門：地名。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北。32 鯫生：淺薄無知的人。33 結賓婚：結為朋友與親家。34 巴蜀：巴，郡名，在今四川省東部，治所在江州(重慶市北);蜀：郡名，在今四川省西部，治所在成都(成都市)。35 漢中：郡名。轄今陜西省南部、湖北省西部。治所在南鄭(陜西省漢中市東)。36 褒中：縣名。在今陜西省勉縣東北。37 棧道：亦稱閣道。在山崖險絕處，用木料架起的道路。38 田榮：戰國時期齊國貴族。秦末農民起義爆發后，其兄田儋自立為齊王，田儋戰死后，田榮立其侄田市為齊王。田榮與項梁屢屢發生矛盾，后項羽分封時田榮未獲封，便與陳余勾結發起反項羽的戰爭，并自立為齊王，后戰敗逃至平原，為當地百姓殺死。39 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40 三秦：項羽分封時，將關中地區，分別封秦降將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史稱雍、塞、翟三國地方為三秦。41下邑：縣名。在今安徽省碭山縣。42關：此指函谷關。43黥布：即英布。六縣(今安徽省六安縣)人。初屬楚，項羽分封時，封其為九江王;楚漢戰爭時期，劉邦利用他與項羽的矛盾，將其拉入漢軍方面;漢朝建立后，為劉邦殺死。44彭越：昌邑(今山東省金鄉縣西北)人。秦末聚眾起義。楚漢戰爭期間歸漢，封為梁王。漢朝建立后為劉邦殺死。45韓信：淮陰(今江蘇省淮陰市西南)人。劉邦的大將。劉邦先封其為齊王，漢朝建立后，改封楚王。再降為淮陰侯，最后被殺。46隨何：辯士。后任護軍中尉。47魏王豹：魏國貴族。項羽分封時，改封為西魏王。劉邦還定三秦后，他背楚歸漢;彭城之戰，劉邦大敗后，他又背漢歸楚;后為漢將韓信俘虜，被御史大夫周苛等殺死。48滎陽：縣名。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東北。49杞：古國名。在今河南省杞縣。史實是周武王滅商后，封夏朝后代東樓公于此。50宋：古國名。在今河南東部和山東、安徽間。周武王滅商，封商紂王庶兄微子啟于此。其都城為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南)。51商容：商朝著名賢人。曾任樂官。周武王曾在其居住的里巷門口表彰他。52箕子：商紂王的伯叔父，做過太師。商紂王拒絕他的進諫，并把他囚禁起來。53比干：商紂王的伯叔，任少師職之職，因強諫紂王，被剖腹挖心而死。周武王滅商后，重新為他修建墳墓。54式：古代一種尊賢敬長的禮節。即乘車遇見或經過賢長者之門時，便伏在車前的橫木上，以此示敬意。55巨橋：在今河北省曲周縣東北。這里曾是商紂王的糧倉所在地。56鹿臺：在今河南省湯陰縣境。這里曾有商紂王儲藏寶貨的高臺。57華山：山名。主峰在今陜西省華陰縣南。亦稱“西岳”。58桃林：地名。在今河南靈寶縣西。59豎儒：對儒生的鄙稱。60陽夏：縣名。在今河南省太康縣。61固陵：地名。在今河南省太慶縣南。62蕭何：沛縣人。輔佐劉邦沛縣起兵。是建立西漢王朝的大功臣，西漢建立后被封為酂侯，任丞相。63曹：指曹參。沛縣人。與劉邦一起在沛舉兵，屢立戰功。漢朝建立，封平陽侯，后曾任齊相九年，蕭何死后繼任為丞相。“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有“蕭規曹隨”之稱。64雍齒：沛縣人，曾隨劉邦起兵，后降魏，又復歸漢。65劉敬：齊人，本姓婁。因獻策劉邦建都關中有功，賜姓劉，號奉春君。66山東：地區名。指崤山或華山以東，有時專指中原地區，及戰國時期除秦國外的六國地區。67成皋：邑名。今河南省滎陽縣境。68 崤黽：指崤山和澠池水。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寧縣西北。澠池水，發源于河南省熊耳山，東南流，匯入洛河。69 河：指黃河。70 伊雒：伊，指伊河，在河南省西部;雒，指雒水，今洛河，流經河南省洛陽南入黃河。71 崤函：崤，指崤山;函，指函谷關。72 隴蜀：隴，指隴山，在今陜西省隴縣西北;蜀，指蜀地的岷山，在今四川省北部。隴山南連岷山。73 胡苑：胡，指北方少數民族;苑，畜養禽獸的地方。74 渭：指渭河，黃河最大的支流，在陜西省中部。75 道引：道家的養生方法。76 太子：指劉盈，呂后所生。77 戚夫人：劉邦寵幸的妃子，劉邦死后，被呂后殘殺。趙王如意：劉邦之子，年十歲封為趙王。劉邦死后，為呂后毒死。78 建成侯呂澤：史實是呂后次兄呂釋之封為建成侯。呂澤為呂后長兄，封周呂侯。79 安車：一種小型坐車。80 等夷：同輩。81 輜車：一種有帷蓋的車。臥車。82 豎子：指太子劉盈。83 曲郵：地名。在今陜西臨潼縣東。84 叔孫通：秦時為博士，后歸附劉邦，任博士，稱稷嗣君。漢朝建立時，與儒生共立朝儀。太傅：官名。輔導太子。85 少傅：官名。主管太子東宮事務及輔導太子等。86 角：一作“”。87 矰繳：系有絲繩用以射鳥的短箭。88 闕：樂曲一首為闕。樂曲終了也為闕。這里是指歌數遍。89 代：國名。在今山西省北部和河北省的西北部。都城代(河北省蔚縣東北)。公元前一九六年，代相陳豨反叛。90 馬邑：縣名。今山西省朔縣。91 布衣：平民。92 赤松子：傳說中的仙人。相傳為神農的雨師，能入火不燒，常登昆侖山，隨風雨上下。93 辟谷：不食五谷。94 白駒過隙：比喻時光飛逝，人生短促。《莊子》：“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 95 謚：古代人死后根據其生平事跡給以稱號。96 伏臘：秦漢時的節日。即夏季的伏日，冬天的臘日。97 孝文帝：即劉恒。公元前179—公元前157年在位。不敬：不尊敬皇帝。是封建社會的大罪名。98 子羽：孔子的學生。相傳他相貌丑，但有賢德。

【今譯】 留侯張良，他的先人是韓國人。祖父開地，做過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相。他的父親張平，做過韓釐王、悼惠王的相。悼惠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50年)張良的父親張平去世。良父死了二十年，秦國滅掉韓國。當時張良還是個少年，不曾出仕韓國。韓國滅亡時，張良家有奴仆三百人，他的弟弟死了，不厚葬，用全部財產尋求刺客謀刺秦王政，為韓國報仇;這是因為祖父、父親五世做韓國相的緣故。張良曾經到淮陽去學習當世通行的典章制度，在東方見到了倉海君。得到一個大力士，并制造了一個一百二十斤重的鐵錘。秦始皇到東方巡游，張良和刺客在博浪沙襲擊秦始皇，打中了隨從的車輛。秦始皇大怒，在全國搜索，尋找刺客非常緊急，這是為了張良的緣故。

張良于是改名換姓，逃亡到下邳躲藏。

張良曾經在閑暇時，從容地漫步于下邳橋上，橋上有個老人穿著粗布衣裳，走到張良處，故意把他的鞋子掉在橋下，回頭對張良說：“孩子到橋下給我取鞋!”張良有些驚怪，想要打他;張良看他年紀大，勉強忍耐著，就到橋下去取鞋。老人說：“給我穿上鞋!”張良已經給老者取來鞋，就跪著給他穿上。老者伸出腳穿上鞋，笑著就離開了。老者走了一里多地，又回來說：“你這孩子可以教誨，五天后天剛亮時與我在這里相會。”張良感到奇怪，跪下說：“是”。五天后天剛亮，張良前往。老父已經先來了，憤怒地說：“與老人約會，為什么要晚到呢?”老人離去，并且說：“五天后早來相會。”五天后雞叫了，張良前往，老父又先到了，再次發怒說：“晚來是為了什么?”老人離去，并說：“五天后，再早些來。”過了五天，張良不到半夜就前去了。過了不久，老父也來了，高興地說：“應該這樣。”取出一冊書，說：“讀這冊書，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師。十年以后，會發跡的。十三年后，你到濟北見我，谷城山下的黃石就是我。”說完便走了，沒有別的話留下，從此張良再也沒見到這位老人。天明一看老人所贈的書，乃是《太公兵法》。因而張良對此書頗為珍視，經常熟讀該書。

張良居住下邳，重然諾，輕生死，為人打抱不平。項伯曾經殺人，依賴張良的幫助，躲避仇家。

過了十年，陳涉等人起兵反秦，張良也聚集一百多青年人。景駒自立為代理楚王，駐在留縣。張良想要前往追隨景駒，途中遇見沛公(劉邦)，沛公統帥數千人，奪取了下邳以西的地方，于是張良便歸附他。沛公任命張良為軍中管理馬匹的官。張良多次用《太公兵法》向沛公獻策，沛公認為他講得對，經常采用他的策略。張良對別人也講過這些，但別人都不能領會。張良說：“沛公大約是天授給人間的。”因此，張良就跟隨了沛公，沒有離開他去見景駒。

等到沛公到了薛地，見到了項梁。項梁擁立了楚懷王。于是張良勸說項梁道：“你已經擁立楚國后代，聽說韓公子橫陽君成賢能，可以擁立為王，這樣更可以增加楚國的同盟力量。”項梁派張良尋找韓成，立為韓王，任命張良為韓國司徒。張良隨韓王率領一千多人，向西進攻奪得了原韓國的幾座城邑，但總是又被秦軍奪回去。韓軍往來在潁川地面打游擊。

沛公從雒陽向南穿過轘轅山，張良率兵跟從沛公，攻下韓地十余座城邑，擊敗了秦軍楊熊的部隊。沛公讓韓王成留守陽翟，他與張良向南挺進，攻下宛城，向西進入武關。沛公想要用兩萬軍隊進攻峣關之下的秦軍，張良規勸說：“秦兵還處于強盛之際，不可以輕視，我聽說峣關的守將是屠戶的兒子，孜孜為利的商人，容易用財帛買動。希望沛公暫且留守自已的壁壘，派人先走一步，準備五萬人的糧餉，在各個山頭上增設旗幟，故意布置疑陣，命令酈食其拿著珍貴貨寶誘買秦將。”秦軍的將領果然背叛秦朝。秦將要同劉邦講和，乘秦沒有防備，西取秦都城咸陽。沛公想要聽從秦將的話，張良說：“這僅僅是秦將想要叛秦，唯恐他的士卒不服從。倘士卒不聽從，我們必然處危境，不如乘秦軍懈怠之際打敗他們。”沛公率領軍隊攻擊秦軍，大敗敵軍，于是向北進軍到了藍田。第二次交戰，秦兵終于崩潰，于是到達咸陽。秦王子嬰投降了沛公。

沛公進入秦宮，看到宮室、帷帳、狗馬、珍寶、婦女以千計，想要留下來居住在這里。樊噲勸沛公出去居住，沛公不聽。張良說：“秦君無道，所以沛公才能到這里。為了天下的百姓除掉害民的暴君，應該憑借作風樸素;如今剛剛進入咸陽，就耽溺于秦宮內的享樂，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助桀為虐’。況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希望沛公聽樊噲的話。”沛公于是回軍駐扎在霸上。

項羽率軍到了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連夜騎馬急馳到沛公軍營，私下里會見了張良，想要讓張良一塊離開。張良說：“我是替韓王伴送沛公的，現在有了緊急情況，逃走離開沛公是不合道義的。”就把情況告訴了沛公。沛公大吃一驚，說：“對此將怎么辦呢?”張良問：“沛公果真想要背叛項羽嗎?”沛公說：“淺薄的小人教我封鎖函谷關，不要讓諸侯們進來，所以我聽從了這種意見。”張良說：“沛公自己揣度一下，能夠擊退項羽嗎?”沛公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本來就不能夠。現在該怎么辦?”于是張良堅決邀請項伯見沛公，項伯見了沛公。沛公跟項伯一塊兒飲酒，為他敬酒祝福，并且結為親家。并讓項伯詳細說明沛公不敢背叛項羽;沛公之所以封鎖函谷關，是為了防備其他盜賊。等到沛公見到了項羽后便和解了，這些情況記載在《項羽本紀》之中。

漢元年(公元前206)正月，沛公做了漢王統治巴、蜀地區。漢王賞賜給張良黃金一百鎰，珍珠二斗，張良把這些禮品都轉送給項伯。漢王也因此讓張良厚贈項伯，讓他給劉邦向項羽請求漢中地區作為封地，于是劉邦得到漢中的封地。漢王到封國去，張良送至褒中，漢王派遣張良返回韓國。張良遂勸告漢王說：“大王何不燒毀所經過的棧道，讓天下人知道自己確無東歸的意圖，讓項羽堅定信任漢王，不再有東下之意!”漢王讓張良返回韓國。漢王行進中，燒毀了所經過的棧道。

張良到了韓國，韓王成由于張良跟隨劉邦的緣故，項王不讓韓王成回到封國去，讓他跟隨項羽一塊東去。張良勸項王說：“漢王燒毀了棧道，沒有東還的心啦。”就把齊王田榮反叛的事，書面報告項王。項王因此對西邊的漢王再沒有憂慮了，就率軍向北進擊齊國。

項王最終也不肯派遣韓王成就國，僅僅封為侯，并且又把他在彭城殺死。

張良逃跑，從小路投歸漢王。此時漢王已還兵平定了三秦了;仍然任命張良為成信侯，跟隨劉邦東征進擊楚國。到了彭城，漢軍打了敗仗而歸。到了下邑，漢王下馬倚鞍問張良說：“我打算舍棄函谷關以東地區做為封賞，有誰能夠同我一起建功立業呢?”張良推薦說：“九江王黥布，楚國猛將，他與項王有隔閡;彭越與齊王田寧在梁地反叛;這兩個人可以盡快利用。至于漢王的將領，唯獨韓信可以委托大事，讓他獨當一面。您既然想犧牲關東地用來封賞，那么就封黥布、彭城和韓信這三個人吧!這樣做了，就可以打敗楚國。”于是漢王派遣隨何游說九江王黥布，另外又派人聯合彭越。等到魏王豹反漢，派韓信領兵打它，趁勢攻下了燕、代、齊、趙等地。然而終于打敗了楚國，這是上述三個人的力量。

張良因為多病，不曾獨自將兵，擋一面，一直作為出謀劃策的臣子，時時跟隨漢王。

漢三年(公元前204)項羽緊急地包圍了漢王駐地滎陽，漢王害怕了，與酈食其商量怎樣削弱楚的力量。酈食其說：“往昔商湯討伐夏桀王，封夏的后代于杞地;周武王討伐殷紂王，分封他的后代在宋地。現在秦國背德棄義，侵略諸侯的國家，滅亡六國的后代，使他們沒有可以插一個鐵錐尖端那么大的地方。陛下果真能夠擁立六國后代子孫，都已授印信，這樣六國的君臣百姓，一定都對陛下感恩戴德，沒有不歸從并仰慕陛下的德義，甘愿做陛下臣民的。德義實行了，陛下便可以面南稱霸，項羽必定要整肅衣服，恭敬地前來朝拜大王。”漢王說：“好。趕快刻制印信。先生出發分封時可以帶印前往了。”

酈食其還未出發，張良從外面回來拜見漢王。漢王剛吃飯，說：“子房到跟前來!門客中有人替我設計謀削弱楚國權力。”漢王把酈生所出的主意，全部都轉告張良了，并且說：“這主意怎么樣?”張良說：“誰為大王謀劃此計的?陛下的大事要完了!”漢王說：“為什么呢?”張良回答說：“臣我請求借您面前的筷子為大王謀畫一下天下的形勢!”接著說：“往昔商湯付伐夏桀而分封他的后代在杞地，是估計了能制夏桀以死命;如今陛下能制項籍以死命嗎?”漢王回答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一個原因。周武王討伐殷紂王，封紂王的后代于宋地，估計能夠得到紂王的腦袋;現在陛下能夠得到項籍的腦袋嗎?”漢王回答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二個原因。周武王進入殷地，在商容所居住的大門上表彰他，還把被囚禁的箕子釋放了，修封比干的墳墓;現在陛下能夠修封圣人墳墓，表彰賢者所居住的大門，在有才能的人門前向他致敬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三個原因。周武王散發鉅橋的糧食，分散鹿臺的錢，賜給貧窮的人;現在陛下能夠散府庫的糧錢，用來賜給貧窮的人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四個原因。周武王滅亡商朝之后，廢止兵車，改為乘車，把兵器倒置存放，蓋上虎皮，用來向天下表示從此不再用兵;現在陛下能夠偃息武事而推行文教，不再用兵嗎?”漢王回答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五個原因。周武王把戰馬放牧在華山之南，以表示用不著了。如今陛下能讓戰馬休息，不再使用它們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六個原因。周武王把供軍事運輸的牛放牧在桃林之北，表示不再運輸輜重。如今陛下能讓牛休息，不再運輸輜重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七個原因。再說，天下從事游說活動的人，離開他們親人，舍棄了祖墳，告別了老友，跟隨陛下到處奔走，只是日夜盼望著想得到一塊小小的封地。現在恢復了六國，擁立韓、魏、燕、趙、齊、楚的后代，天下從事游說活動的人，都回去侍奉他們的主上，伴隨著他們的親人，返回到老朋友和祖墳所在的家鄉，您同誰奪取天下呢?這是不可以那樣做的第八個原因。況且楚國是無敵的，即使立了六國的后代，仍將被楚國削弱而追隨著楚國，陛下怎么能使楚國臣服呢?您果真用了客人的計謀，您的大事就完了。”漢王停止了吃飯，把口中的食物吐出來，罵道：“這小子幾乎敗壞了你老子大事!”于是下令趕快銷毀那些印信。

漢四年(公元203)，韓信攻下齊地，想自立為齊王。張良勸說漢王，漢王派使者授給齊王韓信印信。此事記載在《淮陰侯列傳》中。

這一年秋天，漢王追楚擊楚軍到了陽夏的的南面，戰事不利而堅守在固陵的營壘，韓信、彭越約好前來，但卻沒有到達。此事記載在《項羽本紀》中。

漢六年(公元前201)正月，封賞功臣。張良不曾有戰功，高帝說：“坐在屋內運謀定計，可以取得勝算于千里之外，這是子房的功績。你自己選擇齊地三萬戶做封邑。”張良說：“我在下邳起兵，同皇上在留縣會合，這是上天把我授給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計策，僥幸偶爾料中，我愿意封個留侯就足夠了，不敢承受三萬戶。”于是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人一起受封的。

皇上已封賞了有大功的臣二十多人，其余的人日夜爭功不能決定高下，未能進行封賞。皇上在洛陽南官，從天橋上望見諸將，常常三三兩兩坐在沙地上彼此議論。皇上說：“這些人在說些什么?”張良說：“這些人在圖謀造反!”皇上說：“天下才安定，為什么要造反呢?”留侯張良說：“陛下以平民的身份起事，用這些人取得天下，如今陛下成為天子，而您所封賞的都是蕭何、曹參這一班人;而這班人都是您所親愛的;而您所殺的都是你生平所仇恨的人。如今軍吏統計戰功，由于土地面積有限，如果所有的人都普遍受封，則天下將不夠分配;這些人害怕不能普遍得到分封，恐怕又被懷疑到平生的過失而致于遭誅殺，所以就聚集在一起圖謀造反了。”皇上憂慮地說：“這件事該怎么辦呢?”張良說：“皇上一生所最憎恨的，又是群臣都了解的人是誰?”皇上說：“雍齒與我有舊怨，曾多次使我受窘受辱，我想殺他;但由于他的功勞多，我不忍心下手。”張良說：“現在趕快先封雍齒來給群臣看。群臣看見雍齒得到封賞，必人人心情穩定下來。”于是皇上擺設酒宴，封雍齒為什方侯，而且緊急督促丞相、御史，評定功勞，施行封賞。群臣喝完了酒，都高興地說：“雍齒都能封侯，我們這些人就不必擔憂了。”

劉敬勸高帝說：“建都關中。”皇上對此心有疑慮。高帝的左右大臣，都是山東地區的人，大都勸皇上建都城于洛陽，理由是：“洛陽東面有成皋，西面有崤山、澠池，北靠黃河，面向伊水、洛水，它的形勢險要，地形難攻易守，也足以依賴。”張良說：“洛陽雖然有這樣險固，它中間地勢狹小，不過數百里地方圓，土地脊薄，四面受敵，這里不是用武之地。至于關中，左面有崤山和函谷關，右面有隴山、蜀山，肥沃的土地方圓千里;南有巴、蜀兩郡，其地富饒;北面有利于放牧的胡苑，依靠三面的險阻來固守，獨以東面控制諸侯。諸侯安定了，可以利用黃河、渭水漕運的方便，往西供給京城;諸侯有了變故，可以順流而下輸送軍隊和軍需物品，這就是所謂鋼墻鐵壁千里，天府之田啊，劉敬的勸告是對的。”于是高帝當即決定起程，往西定都關中。

留侯隨高帝入關。他體弱多病，便靜居行氣，不吃糧食，閉門不出一年多。

皇帝想要廢掉太子劉盈，改立戚夫人生的兒子趙王如意。大臣多人進諫不要這樣做，但都未能得到高祖的明確答復。呂后害怕了，不知怎樣做才能阻止此事。有人對呂后說：“留侯善于出謀劃策，皇上相信并采納他的謀劃。”于是呂后就派建成侯呂澤強迫留侯，說：“您一直是皇上的謀臣，如今皇上想要改換太子，您怎么高枕無憂呢?”留侯說：“當初，皇上多次在危急之中，采用了我的計策。如今天下已經安定，由于偏愛的緣故，而要改立太子，家庭骨肉之間的事情，即便像我這樣的人有一百多個臣屬勸諫，又有什么益處!”呂澤竭力要挾說：“替我出個主意吧!”留侯說：“這件事很難用口舌爭取。但皇上不能邀請得到的，天下有四個人。這四人年齡都很大了，都因為皇上傲慢并輕易侮辱別人，所以逃進山中躲藏起來了，他們不屈節，不能對漢稱臣。然而皇上尊重這四個人。如今您果能不吝惜金玉璧帛，讓太子寫封信，用謙卑的言辭，舒適的車子，派遣善辯的人堅決邀請，他們應當會來的。來了，要以上賓待之。時時隨著大臣們入朝，讓皇上見到他們，則皇上一定感到驚異而打聽這四個人的來歷。詢問他們后，皇上知道此四人賢能，這對鞏固太子地位是一種幫助。”于是呂后命令呂澤派人捧著太子的書信，用謙卑的辭語和豐厚的禮品，迎接這四個老人。四位老人來到京城住在建成侯的府中做客。

漢十一年，黥布反叛。皇上患病，想要派太子為將，前往攻擊。這四個人相互商量說：“我們來的目的，是為了保全太子;讓太子領兵，形勢危急了。”于是他們勸建成侯說：“太子將兵出征，有了功勞，地位也高不過太子，沒有戰功回來，從此便要引出禍患了。況且太子所統率擊黥布的將領，都曾經是與皇上平定天下的勇猛之將;如今讓太子統帥他們，這跟讓羊統帥狼沒有區別;他們決不肯替太子效力，太子的無功而還是肯定的了。我們聽說‘寵愛其母，必時時抱其子’，現在戚夫人日夜侍奉皇帝身邊，趙王如意常常被抱在皇帝面前。皇上說：‘最終也不能讓不成器的兒子，居于我的愛子之上。’這一情況表明太子的地位將被代替，是肯定的了!您為什么不趕快讓呂后趁機在皇上面前哭泣著說：‘黥布是天下勇猛的大將，善于用兵;如今眾將領都是和陛下平輩之人，讓太子統帥這批人，這跟讓羊統帥狼沒有區別，他們不會被太子所用。假使黥布聽說太子做了統帥，便會擊鼓向西進軍。皇上雖然病了，可以勉強地在輜車中，躺著監督諸將，諸將不敢不盡力作戰。皇上雖然受苦了，還是為妻子的利益，勉強自己掙扎一下。’”于是呂澤連夜見到呂后。呂后找個機會，在皇上面前哭泣著，說出四位老人所出的主意。皇上說：“我想這小子不配當此差使，你老子我自己走一趟吧。”于是皇上親自統帥大軍東征，群臣在京城中留守。留侯病了，勉強起來，到了曲郵，見到皇上說：“我應該跟從前往，可是我病得很重。楚人勇悍而輕捷，希望皇上不必與楚人爭一日之利害!”于是又進諫說：“讓太子做將軍，監護關中。”皇上說：“子房雖然有病，勉強地躺著也要輔助太子。”這時叔孫通任太傅，留侯執行少傅的職責。

漢十二年(公元前195)，皇上隨著擊黥布的軍隊回來，病得更加重了，愈想要更換太子。留侯勸諫，皇上不聽，由于患病的緣故，留侯就托病不再理事。太傅稱引古今史實，用死來爭保太子，劉邦假意答應了叔孫通，仍想更換，等到舉行宴會，設酒，太子侍皇上，四位老人皆跟著太子，年齡都八十多歲了，須眉潔白，衣服帽子壯美而奇特。皇上感到奇怪，問道：“他們是做什么的?”四位老者上前答對，各自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叫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皇上大為驚訝道：“我訪求你們好幾年了，各位躲避我，如今各位為什么同我兒子來往?”四位老者說：“陛下輕慢士人，喜歡罵人;我們講求義理，不受侮辱，因此恐懼，而躲藏起來。我們私下聽說太子仁而孝順，謙虛愛士，天下沒有人不伸長脖子愿為出死力，所以我們四個人回來了。”皇上說：“煩勞諸位好好地照顧太子吧。”

四位老者敬酒祝福已畢，迅速地起身離去，劉邦用目光直送四人走了出去;召喚戚夫人過來，把這四人指給戚夫人看，并說：“我想更換太子，這四個輔佐他;輔佐太子的力量已經形成，難以更改了!”戚夫人哭泣，皇上說：“你為我跳楚舞，我為你唱楚歌。”歌詞是：“鴻鵠高高飛起，一飛千里，羽翼已成翱翔天下;翱翔天下，當可奈何，雖有弓箭，尚有何用!”皇上一連唱了幾遍，戚夫人哭泣起來。皇上站起來離去，酒筵結束。皇上最終未能更換太子，原本是張良聘請這四個人出山的力量。

留侯跟從皇上攻擊代地，在馬邑城下出妙計;以及建議立蕭何做相國，留侯平時對劉邦從容地談論天下大事，是很多的。但這些都不是有關天下存亡的事情，所以就不一一著錄了。留侯宣稱道：“我家世世代代輔助韓國，當韓國被秦所滅，不吝惜萬金的家財，替韓國向強秦報仇，為此天下震動。如今憑借三寸之舌，成了帝王的軍師，封地萬戶，位居列侯，這是一個平民的最高地位，對我張良來說，已經非常滿足了。”于是他學習道家的辟谷法，不吃糧食，奉行導引靜居運氣的輕身術。恰逢高帝逝。呂后感激留侯，便竭力讓他進食，并且說：“人生活在世上，好像白馬跑過一道縫隙那樣一剎那，何必自討苦吃到如此地步呢?”留侯不得已，勉強地聽了勸告而進食。

過了八年，留侯逝世。謚號為文成侯。他的兒子張不疑襲封為侯。

張子房當初在下邳橋上遇見那給他《太公兵法》的老人，十三年后，跟隨高皇帝經過濟北，果然看見谷城山下的黃石，便把黃石取回，珍愛它，并且加以祭??。留侯死后，一起安葬了黃石。后人每逢上墳掃墓，以及伏日、臘日祭祀張良時，同時也祭祀黃石。

留侯張不疑，在孝文帝五年(公元前175)，因犯了不敬的罪，封國被廢除。

太史公說：“者大都是說沒有鬼神，然而又說有精怪。至于張良所遇到的授給他兵書的老者，也夠神奇了。高祖不只一次遭遇困難，而張良常在此種危機的時候效力，難道說這不是天意嗎!皇上說：“在帷帳中出謀劃策，決定勝負在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我認為張良這個人可能是高大雄偉的模樣。待到見了他的畫像，相貌卻像個美麗的女子。孔子說：“只憑外貌來看人，我就把子羽給看錯了。”對留侯也可以這樣說。

【集評】 宋·倪思、劉辰翁《班馬異同》卷五：“(《世家》載張良)從滄海君得力士，已怪。百二十斤椎舉于曠野之外，而正中副車，雖炮架不如也。如此大索而不能得良，非自免并隱力士，此大怪事。卒歸圯上老父，又極從容，如同時親見，乃今人以為小說不足信者，即子房時時自道，容有疑之者矣。此皆不可意測，不可語解，但覺古人如在目前，亦不足辨。妙處正在“履我”，又“業”已如此，省此，頓失數倍意態。“隨目之”亦不可先。蓋如見其人，如聞其語。“黃石”句，“常習誦讀”，寫得皆不偶然。試使子房自己或后人得傳，必為不能知子長之曲折具略不可省何也。”

宋·劉辰翁《班馬異同》卷五：“此傳從(車) [倉]海君力士、圯上父老以至四皓，[豈]必有姓名哉?殆以天助漢興業，屢見不為怪，末著子房學道，欲輕舉，與黃石俱葬，首尾奇事。

將極言有鬼神，卻從無鬼神說，滿傳奇怪，亦不得不爾，引而歸之天，正鄭重。極論其形貌，亦爽然自失，言笑有情，卻不正重，極閑散。”

明·茅坤《史記鈔》卷二九：“張良一生得力在此(按，指張良說劉邦取韓信、黥布、彭越以滅楚事)。太史公一篇謀構在此。”

明·顧炎武：《菰中隨筆》：“留侯籍前箸為漢王言八不可，實無八件，正是一時口頭語。今千載以下，如見當日設問光景。若后人作文，定加并省，便失神矣。”

明·顧炎武《菰中隨筆》卷二下：“太史公似見《左傳》而不全，鄭端簡似見實錄而不全。”

湯諧《史記半解·留侯世家》：“留侯一生作用，著著在世外，步步在人前，其學問全在用人。即從高帝亦為其所用，能用留侯者，獨老人耳。

留侯一生，所用全是高帝一人，其余所用諸人，皆用高帝以用之也。蓋留侯本念為韓，而韓既不可復興，幸遇漢高天授，因藉其力以報君父累世之仇。既借漢力以報韓仇，自當矢靖共以昌漢業。其經濟作用，皆從忠孝大節生來，此留侯本領所以高出諸公之上，而高帝反為所用也。然高帝性多猜忌，鳥盡弓藏之理，留侯久已了然，故其生平輔漢，不惟并無勇功，亦且不居智名，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屬意措辭常超然于功罪之表。至于天下已定，漢高欲易太子，則更暗用商山，全不露相。蓋其所以用人處，正其所以自全處，而忠孝大節與知幾苦心，一以貫之矣。文于前后幅兩用特筆提唱“為韓報仇”四字，如虎嘯龍吟，聲震天地。中間敘良大功十一條，皆曲傳其立身世外之微情，于留侯全體大用，固已毫發無遺憾，而愿沛公聽樊噲言與劉敬說是也，兩節遙對。“卒滅楚者此三人力量”，“竟不易太子者，四人功也”，兩節遙對。止立六國，計封功臣，兩節亦微對，其余五節錯綜見，或整或散，參差不齊，章法尤有寓方于圓之妙也。”

鹿興世《史記私箋·留侯世家》：“老人授子房書于圯上，世人不察，以為鬼物，以其有十三年見我谷城山下之語，故以為可怪。安知老人果有是言乎?馬遷好奇，安知非故神其說乎?《留侯世家》一篇，觀其文律，蓋以黃石公始終，而中間以辟谷為樞紐，真可作《列仙傳》讀也”。

劉咸炘《太史公書知章·世家·留侯世家》：“怪老父而又歸之于天，蓋史公于陳項以來人才皆不滿，不以為才德應耳，而夷為時勢使然。此所謂“天人之際”，此意處處可見。昔人皆不察，故真以項劉為圣，良、平為賢，而反譏史公好舍人事而言天命矣”。

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通駁議》：“(《史通·書事》： ‘圯橋授書于漢相“至”以彰靈驗可也’)駁回：馬載圯橋事，正見子房之詐，豈夸其瑞應哉。劉說非馬意。”

【總案】 《周易正義》卷一：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知進退存亡，不失其正者，惟圣人乎!”在古代歷史名人中，張良稱得上知進、知退，而且進退都得恰是時機。從這一點而論，他可謂是圣人了。當韓國被秦滅亡后，他不吝惜萬金，收買刺客，刺殺秦始皇。行刺失敗了，他又參加農民趙義反暴秦的主力之一——劉邦的隊伍，在重大關鍵時刻，他為劉邦出謀畫策，使劉邦在攻破咸陽之后的楚漢戰爭中，消滅了比自己強大得十倍的項羽，最后成為皇帝。而張良也成為帝王師了。劉邦稱帝之前，是張良進取的時期;劉邦稱帝后大封功臣之際，張良開始退了。漢六年正月大封功臣。高祖劉邦說：“運謀定計在營帳中，決定勝利在千里之外，這就是子房的功勞。你自己選擇齊地三萬戶作為封邑。”張良說：“當初我起兵在下邳同皇上在留縣會合，這是天把我交給陛下。陛下采用的計謀，僥幸偶爾料中。我受封留縣就夠了，不敢承受三萬戶!”于是封張良為留侯。請看，張良退得時機多好!假如他真的要了齊地三萬戶，我敢肯定他不會善終的。張良不僅不接受三萬戶侯，當他同意劉敬的遷都關中之后，便托病不出，而且還實踐道家的養生術：靜居行氣，活動筋骨，不吃煙火食;以表示自己沒有政治野心。這樣劉邦就不會再懷疑張良了。韓信的被殺，固然是劉邦懷疑功臣，不容功臣;但從韓信自己的角度而論，他居功自傲，不知進退之機;剛攻下齊地，便派人要挾劉邦，讓劉邦封他假齊王。為此即便后來改封韓信為楚王，他那時確無反叛之心，而別人說他要反叛，劉邦也就相信了。這便是知進退與不知進退的兩種后果。張良在封建社會的政治家中，可算得上知進退的典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