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列那爾《自然素描》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法國〕列那爾
【原文】:
一個樹木的家庭
我是在穿過了一片被陽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見他們的。
他們不喜歡聲音,沒有住到路邊。他們居住在未開墾的田野上,靠著一泓只有鳥兒才知道的清泉。
從遠處望去,樹林似乎是不能進入的。但當我靠近,樹干和樹干漸漸松開。他們謹慎地歡迎我。我可以休息、乘涼,但我猜測,他們正監視著我,并不放心。
他們生活在家庭里,年紀最大的住在中間,而那些小家伙,有些還剛剛長出一批葉子,則差不多遍地皆是,從不分離。
他們的死亡是緩慢的,他們讓死去的樹也站立著,直至朽落而變成塵埃。
他們用長長的枝條相互撫摸,象盲人憑此確信他們全部在那里。如果風氣喘吁吁要將他們連根拔起,他們的手臂就憤怒揮動。但是,在他們之間,卻沒有任何爭吵。他們只是和睦地低語。
我感到這才應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會忘掉另一個家的。這些樹木會逐漸逐漸接納我,而為了配受這個光榮,我學習應該懂得的事情:
我已經懂得監視流云。
我也懂得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而且,我幾乎學會了沉默。
瑩火蟲
夜幕降臨到困倦的樹林。鳥兒回來了,在樹葉間相互追尋。葉子聲不比他們的翅膀聲更響。他們很希望能看見點什么。但是,星星太遠了,而月亮也未落到足夠近的位置。此外,山楂果和薔薇子的殷紅色澤也并不夠。
忽然,為了給鳥兒的談情說愛照明,諳于調配光度的青苔媒婆燃亮所有的小蟲子。
蟋蟀
是時候啦!黑昆蟲游蕩夠了,停止散步,回去細心修補他亂七八糟的領地。
首先,他耙平狹小的沙子通道。
他鋸下細屑,灑到住地入口處。
他銼倒那株專給他添麻煩的大草根。
他休息了。
然后,他給他的微型手表上發條。
他完事了嗎?表打碎了嗎?他又歇了一會。
他回到屋里,關上門。
他用鑰匙在精致的鎖里長時間轉圈。
他又在傾聽:
外面沒有一點不安的聲音。
但他還是不放心。
他好象抓著一根小鏈條一直下到大地深處,裝鏈條的滑輪刺耳地響著。
什么也聽不見了。
寂靜的田野上,白楊樹象手指般伸向天空,指著月亮·
蝴蝶
這封輕柔的短函對折著,正在尋找一個花兒投遞處。
云雀
我從未見到過云雀,即使黎明即起也是徒勞。云雀不是地上的鳥兒。
今天早晨以來,我就踩著泥塊和枯草尋找。
一群群灰色的麻雀或艷麗的金翅鳥,在荊棘籬笆上飄蕩。
八哥穿著省長制服檢閱樹木。
一只鵪鶉貼著苜蓿地飛翔,劃出一條筆直的墨線。
牧人比女人還靈巧地打著毛線,在他后面,樣子相似的錦羊一個接著一個。
一切都浸潤著鮮艷的光澤,即使是不吉祥的烏鴉也令人微笑。
但是,請象我一樣傾聽。
你們聽到了嗎,上面,在某一個地方,水晶碎塊在一只金杯里沖春?
誰能告訴我云雀在哪兒歌唱?
如果我抬頭望天,陽光會燒炙我的眼睛。
我只得放棄見她的念頭。
云雀生活在天上。天鳥中唯有她的歌聲能一直傳到我們這里。
喜鵲
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過的,因此,身上還帶著殘雪。
孔雀
他今天肯定要結婚了。
這本來是昨天的事。他穿著節日禮服,準備就緒。他只等他的新娘了。新娘沒有來。她不該再拖延了。
他神氣活現,邁著印度王子的步伐散步,身上佩帶著豐富的常用禮品。愛情使他的色澤更加絢麗,頂冠象古弦琴顫動著。
新娘還沒有到。
他登上頂屋高處,向太陽方向眺望。他發出惡狠狠的叫喚:
“萊昂!萊昂!”
他就這樣稱呼他的未婚妻。他看不到誰來,也沒有人理睬他。習以為常的家禽甚至連頭也不抬一抬。她們都膩煩了,不再去欣賞他了。他下到院子,對自己的美如此自信,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怨氣。
他的婚禮延到明天。
他不知道如何度過白天剩下的時間,又向臺階走去。他邁著正規步子,象登廟宇臺級那樣登上梯級。
他翻起燕尾服,上面滿綴著未能脫離開去的眼睛。
他在最后一次復習禮儀。
天鵝
他象白色的雪橇,在水池子里滑行,從這朵云到那朵云。因為他只貪饞流蘇狀的云朵。他觀看著云朵出現、移動,又消失在水里。有朵云是他所想望的。他用喙瞄準它,突然扎下他裹雪的脖子。
然后,活象是女人的一條胳賻伸出衣袖,他抽回脖子。
他什么也沒有得到。
他一看,驚慌的云朵已經消失。
但他只失望了片刻,因為云朵未等多久又回來了。瞧,在那水的波動漸漸消逝的地方,有朵云正在重新形成。
天鵝坐在他的輕盈的羽毛墊上,悄悄地劃行,向云朵靠攏。
他竭盡全力撈著幻影,也許,在獲取哪怕是一小片云朵之前,他就會死去,成為這幻覺的犧牲品。
但是,我在胡說些什么啊?
鹿
我從路的一端走進樹林,而他是從另一端來的。
起先,我以為那是一個陌生人帶著一瓶花前來。
然后,我發現這是一棵矮矮的小樹,枝條丫杈,沒有葉子。
最后,鹿一下子出現了。我倆全停住腳步。
我跟他說:
“靠攏來,什么也別怕。我帶著槍,那為的是有氣派,想模仿那些熬有介事的人。我永遠也不會使用槍,我把子彈留在子彈盒子里。”
鹿聽著、嗅著我的話。我一說完,他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跑,象是一陣風刮得枝條一會兒交叉,一會兒又不再交叉。他逃走了。
“多遺憾!”我朝他喊,“我都已幻想咱倆一起上路了。我呢,我將把你所喜愛的草兒親手獻給你,而你,你就把我的槍橫在鹿角上散步。”
牛
老牛緩慢地、安靜地過來喝水。他們把脊背挺直,喝著水。水在極輕微地顫動。最后,他們涼快了,似醉非醉,又同時抬起頭,象來時那樣,乖乖地離去。
但是,有一頭牛留著。
十分溫柔的牧人并無惡意地戮著懸在他臀部的干糞片,但沒有用處:一頭牛留著,蹄子插在土中,凝視著雙角倒影,忘掉了自身。
豬和珍珠
豬一放到草地,張嘴就吃,丑陋的嘴臉再也不離開地面。
他并不選擇鮮嫩的草。他碰上什么咬什么。他盲目地向前伸著那永不疲倦的鼻子,既象是一把犁刀,又象一只瞎眼鼴鼠。
他只關心使那個已經象只腌桶的肚子滾圓。他永遠也不注意天氣。
剛才,他的髦毛差點兒在中午的太陽光下燒起來,但那有什么關系?而現在,低沉的云團充滿雹子,正伸展著,向著草地傾瀉,但這又有什么要緊?
不錯,喜鵲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竄。火雞都藏進籬笆,而幼稚的馬駒子在一棵橡樹下躲避。
但豬還是留在他吃東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過。
他的尾巴搖晃著,照樣顯得非常愜意。
他渾身挨著飛雹,但只是偶爾咕嚕一聲:
“老是這些骯臟的珍珠!”
(蘇應元譯)
【作者簡介】:
于勒·列那爾(Jules Renard 1864——1910) 法國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有詩集《玫瑰花集》、小說《食客》、《胡蘿卜須》等。其散文大多收在《葡萄地里的種葡萄人》《冷冰冰的微笑》和《自然紀事》、《日記》等集中。他的自傳體小說《胡蘿卜須》影響巨大,“胡蘿卜須”成為一個文學典故,專指因父母虐待而遭受不幸的兒童。
【鑒賞】:
只有美的心靈,才有發現美,表現美的可能;只有高尚的情趣,才能在普通的文字中體現出獨放異彩的思想;只有創作主體對于外部及自己內心世界的深刻認識,才有文中蘊含的深邃哲理與耐人回味的無盡韻味,這些,在《自然素描》中,列那爾幾乎都具備了。
你首先感覺到的,是文中那無處不在的作者對于自然萬物的細致體會而產生的欣喜、驚奇、疑惑、贊嘆、批評、敬佩等諸多復雜的主體情感。一泓清泉邊那個和睦寧靜充滿脈脈溫情的“樹木的家庭”是那般吸引著他,幾乎要使他放棄你爭我斗的人的生活而永久沉默地與行云流水為伴;作者一直盼望看見的云雀根本未曾露面,他渴望看的、仔細傾聽著的天國的音樂從未曾響起,但他的心境卻因為這期待而變得格外美麗;對于那只高傲自負的孔雀,作者即使公正地描寫了它的美麗也無法掩飾自己對他的嘲諷與不屑;而對于無法與一只偶然出現的鹿達到理解與溝通,他又感到深深的遺憾……作者將自己的全部真實感情都貫注在對于自然萬物的描寫中,美麗的心靈使他產生美的情愫,又體現為這美麗的文字。
其次你又會覺得,在那些輕松明快的敘述與描寫中,又隱隱地透露出一些什么,那是作者的靈魂與自然融合在一起時折射出來的神秘啟示。這里有對真、善、美的小心呵護與無比欣慰,有對虛偽無聊、高傲自負的冷嘲熱諷,有對勤懇勞作、執著追求的肯定敬佩。作者不是單純地描摹大自然的美景尤物,也不是無節制地夸張自己易感的心靈和別致的情緒,而是將自己對于人生、社會、人性的全部見解不著痕跡地融匯筆端,自然而然地蘊含在語言文字的深層。那個“樹木的家庭”沒有災難、沒有傷害、沒有沖突,不正是作者理想中的人類社會的圖景嗎?惋惜于無法得到鹿的信賴,不正是對于人與人之間無法溝通、由于互相戒備而產生恐懼、敵意的遺憾嗎?唯因作者沒有明確地表達出這樣的理想,才會使讀者因為在閱讀中自己體會出來而留下至深的印象。
你還可以感到,作者將那個對于我們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進行了人格化的處理而使我們倍覺親切美妙,正是那童話般的語言和奇特的想象吸引你一步步深入,一次次陶醉,你仿佛跟隨他那支神筆進入了一個博大宏麗、奧秘無窮的自然的領地,你微笑著注視著那些靜立的樹、美麗的喜鵲和蝴蝶、不倦追求的天鵝以至那頭愚蠢又可愛的豬……你會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