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蘇聯〕巴烏斯托夫斯基

【原文】：

許多俄國字本身就現出詩意，猶如寶石放射出神秘的閃光。

當然我明白寶石的光澤，并沒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任何一個物理學家都能很容易地用光學法則來解釋這種現象。

但是寶石的光彩仍舊引起人一種神秘的感覺。發出光彩的寶石里面，自身并沒有光源——要擺脫這樣的想法是有困難的。

許多寶石都是這樣，甚至象海藍寶石那樣平凡的寶石也是一樣。它的顏色簡直說不上來。一時還找不出相當的字眼來說明這種顏色。

海藍寶石照它的名字看來，是表現海浪顏色的石頭。并不完全是這樣。在它透明的深處有柔和的淺綠和碧藍的色調。但寶石的總的特征在于它從內部燦爛地發出純粹銀色的(銀色的，而不是白色的)閃光。

據說，如果仔細觀察海藍寶石，你就會看見一片靜靜的星星色的海水。

顯然，就是海藍寶石和其它一些寶石的這些色澤的特點，引起我們的神秘感。它們的美，我們總覺得是不可解的。

解釋許多俄國字的“詩的流露”是比較容易的。顯然，只有當文字表達那在我們看來是充滿詩的內容的概念時，才是有詩意的。

但文字本身(不是它所表達的概念)，譬如即使象“露水閃”這么一個普通的詞兒，對我們的想象力的影響都是難以解釋的。這個詞兒的聲音本身就好象表現著夜間遠方雷電緩慢的閃光。

當然這個感覺是極其主觀的。不能執著于這種感覺，而把它作為普通的原則。我是這樣意會這個詞的。但完全不想強使別人也如此感受。

只有大多數這些富有詩意的詞和我們的大自然有著關聯這一點是無可爭辯的。

俄羅斯語言只對那無限熱愛自己的人民、了解他們到“入骨”的程度，而且感覺得到我們的土地的玄秘的美的人，才會全部展示出它的真正的奇幻性和豐富性來。

自然中存在的一切——水、空氣、天空、白云、太陽、雨、森林、沼澤、河流和湖泊、草原和田野、花朵和青草——在俄羅斯語言中，都有無數的美麗的字眼和名稱。

為了證明這一點，為了研究豐富準確的詞匯，我們除了研究象凱果羅多夫、普利希文、高爾基、阿列克賽·托爾斯泰、阿克薩科夫、列斯科夫、蒲寧和其他許多作家這樣的了解自然和人民語言的專家的作品而外，還應該去研究主要的取之不盡的語言源泉——人民自己的語言，即集體農莊莊員、船夫、牧人、養蜂人、獵人、漁夫、老工人、守林人、海標看守人、手工業者、農村畫家、手藝匠和所有那些字字金石的久經風霜的人的語言。

在我遇到一個守林人之后，這些思想對我格外明確了。

記得好象在什么地方已經講過這件事情。如果是這樣，便請原諒，只好重彈一番老調。因為這個故事對俄羅斯語言這個話題非常重要。

我和這位守林人走在一座小樹林里。這個地方自古以來是一大片泥沼，后來泥沼干涸，便為草莽蕪蔓了，現在只有深厚的多年的苔蘚、苔蘚上的一些小水塘和無數的磯躑躅還會勾起人們對往日的池沼的記憶來。

我不象一般那樣輕視小樹林。林中動人的地方很多。各種柔嫩的小樹——云杉和松樹，白楊的白樺——都密密地和諧地長在一起。那里總是明亮、干凈，好象收拾好準備過節的農舍的上房一樣。

我每次到這個小樹林里來，都覺得畫家涅斯切洛夫正是在這種地方找到了他的風景畫的輪廊。在這里，每一支修莖，每一條細枝都挺秀如畫，所以特別出色、動人。

在苔蘚上，有些地方，象我已經說過的，會碰到一些圓圓的小水塘。里面的水看上去象是靜止的。但假如仔細看下去，便可以發現水塘的深處時時刻刻涌出靜靜的水流來，有越桔的枯葉和黃松針在里面打旋。

我們在一個這樣的水塘旁邊站下，喝了許多水。這水有一股松脂的味道。

“泉水!”守林人看到一個拚命掙扎的甲蟲，從水塘中浮起來，又立刻沉了下去，說道。“伏爾加河想必也是由這樣的水塘發源的吧?”

“是的，大概是的。”我同意說。

“我最喜歡分析字眼，”守林人忽然說，難為情地微笑了一下。“真奇怪!有的時候一個字兒纏住你，弄得你坐立不安。”

守林人沉默了一下，把肩上的槍扶正，然后問道：

“聽說，您好象是個寫書的?”

“是的。”

“那就是說，您用的詞兒是經過考慮的?而我不管怎樣努力琢磨，總難給一個字找到解釋。人在林子里走著，腦子翻來覆去地想著詞兒，這么想：那么想，這些詞是打哪兒來的?什么也想不出來。我沒有知識，沒受過教育。不過有的時候，給一個詞兒找到了一種解釋，那真高興。可高興什么呢?我也不是教小孩子的。我是看林子的，普通的看守。”

“現在是個什么詞兒纏著您呢?”我問。

“就是，‘泉水’這個詞兒。我早就注意到這個詞兒了。我四面八方繞著圈子琢磨這個詞兒。大概因為水是從這兒淌出來的。泉水產生河，而河水流過我們的母親大地，流遍祖國各地，養育著人民。您看這多有道理——PoⅡlk(泉水)，PoⅡnIa(祖國)，HaPoⅡ(人民)。而這些詞兒好象親族似的。好象親戚一樣!”他重復一下，笑了起來。

這些普通的詞兒給我掘出了我國語言最深的根蒂。

世世代代人民的全部經驗，所有他們性格的詩的方面，都蘊含在這些詞里。

(李時 譯)

【作者簡介】：

巴烏斯托夫斯基(KoHctaHTNH πаycTоBckNǖ ГeoprNeBNy，1892——1968) 蘇聯作家、著名的文學語言大師。早期著有短篇小說和特寫集《在水上》、《海的素描》、《相逢的船只》，長篇小說《閃爍的云彩》等。其成名作是中篇小說《卡拉一布加茲海灣》。《小樹林中的泉水》選自《金薔微》。

【鑒賞】：

這篇散文是分析語言的，力圖闡明的主題是俄語如何美麗、這美麗的語言來自人民大眾。照此說來完全應該將之寫成一篇論說文或說明文，然而作者卻把它寫得自然流暢、清新感人，在詩一般的意境與深摯的感情中使人體味到俄羅斯語言的韻味，獲得了一般論說文無法獲得的藝術效果。

作者首先以寶石來比喻語言，詳細地描繪了寶石的光澤、色彩、質感、詩意以及神秘感，由此來襯托語言的美麗；接著指出美麗的詞匯是直接來源于“人民自己的語言”，然后以小樹林中的守林人為例說明人民群眾對于自己民族語言的深沉感情與細膩感受。

文中處處流露著抒情的意味，傾注著對祖國、對民族、對人民的深情。從守林人對于生活、勞動及民族語言的深沉的愛中發現了人民群從對于“母語”的熱愛與思索，從對祖國山河草木的欣賞、珍惜中表現了作者對于全民族、國家的深厚感情。到處是濃濃的情，到處是深深的愛。我們讀后，感覺到的不只是俄羅斯語言的美，還有俄羅斯人民的美、俄羅斯風俗的美、俄羅斯山河草木的美!

最后一段揭示了全文的思想內涵，然而只用了短短的一句話，可謂真正的畫龍點睛之筆。這篇散文還給人們一個啟示：即如何將抽象的生硬的理論用抒情語言詩意般地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