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潛《游漁洋山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沈德潛:游漁洋山記
沈德潛
漁洋山,王阮亭尚書取以為號者也。山在太湖濱,從玄墓山還玄閣望之,如履舃在幾案下,可俯而拾。余愛山之名,欲往游焉。
取道來堆山,經(jīng)錢家磡上陽村,一路在梅花國中。花光湖影,彌漫相接,煙云往來其間,欲動欲定。沿湖濱行,灣環(huán)回折,始疑甚近,久而愈遠。過十馀里,入漁洋灣,董文敏玄宰,歸骨于此。居人如鹿豕狀,見余至,以游人不到處,甚駭。繞灣而行,又三五里,漸入漸深,窅然無人。登山之巔,全見太湖。湖中群峰羅列,近而最大者為西洞庭,相望者為東洞庭,遠而大者為馬跡,其馀若沉若浮,倏見倏忽,不可名狀。三州依約在目。從巔頂別徑而下,樹木叢雜,側(cè)身低首,始免絓罥。
人曇花庵,庵有老僧,長眉卷發(fā),若身毒國人,見客無酬接禮。問以王阮亭尚書曾至此間,曾留遺跡與否。僧言幼即掛瓢于此,垂七十年,未見有官人至此山,亦不知王為何人也。因思阮亭為風雅總持,語妙天下,而手版匆忙,未及親赴林壑,而領略其勝者;又無詩筆通靈,足以發(fā)揮湖山之勝。古今來如此者可勝數(shù)耶!悵然久之。山相接為法華,為盔盂,以日晚不及更游,仍從漁洋灣覓故道歸。
于時村落中炊煙浮動,白云顧還,遙望梅花林,如殘雪滿山,而夕陽一抹,晃漾其際,倍覺冷艷可愛。久之,返還玄閣,將昏黃矣。燈下濡筆作記,恐如東坡所云“清景一失后難摹”也。時戊子春清和月二日
沈德潛受業(yè)于康熙時的大詩人及大批評家葉燮,深為當時主盟詩壇的王士禛所器重。而他對王士禛也極為敬佩,所以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作了這次漁洋山的一日游,寫下了這篇游記。
文章一開頭便交代出漁洋山和王士禛(號阮亭)的關系,點明出游的原因。山在太湖之濱,離自己下榻的玄閣很近:“如履舃在幾案下”,既然近在咫尺,山水可親,令人頓生游意。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余愛山之名,欲往游焉。”故沈德潛的此次出游,不僅是為了滿足自己領略自然風光的欲望,而且還帶有尋訪王漁洋遺蹤的目的,故文章便以此為中心而漸次展開。他既刻劃了山水的清幽宜人,又寫了自己探尋漁洋遺跡的情形,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感慨。他問曇花庵的老僧,王士禎是否曾在此留下雪泥鴻爪,然而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吃驚的:七十年來并無當官的光顧此間,他對王士禎的名字也聞所未聞。于是作者感嘆達官貴人無緣親臨林壑,領略幽勝,又沒有靈通的詩筆發(fā)揮湖山之勝,所以使他“悵然久之”。這里作者暗寓了對達官貴人的譏刺:他們雖然得到了富貴榮華,但是失去了與自然接近的機會。
本文寫景的一個特點在于作者善于捕捉瞬息即逝的動態(tài)美。你看:“花光湖影,彌漫相接,煙云往來其間,欲動欲定。”又如寫登山眺望太湖的情景是:“湖中群峰羅列,近而最大者為西洞庭,相望者為東洞庭,遠而大者為馬跡;其馀若沉若浮,倏見倏隱,不可名狀。”再如寫歸途中所見:“于時村落中炊煙浮動,白云欲還,遙望梅花林,如殘雪滿山,而夕陽一抹,晃漾其際,倍覺冷艷可愛。”作者著重于描繪煙光云影的變幻,明滅沉浮的湖上群峰,以及浮動的炊煙、來去飄蕩的白云、晃漾于梅花林中的一抹夕陽。凡此種種,都是動態(tài)的、瞬時的美,由此體現(xiàn)了作者敏銳的觀察力與寫景狀物的靈動筆致。沈德潛于此文中論及詩筆,揭出“通靈”二字,正是他對描繪山水的要求,故他自己的游記力求表現(xiàn)山水的靈氣和動感。沈氏以詩名世,故文中也不乏詩情畫意的描繪,如本文中寫漁洋山的幽僻冷艷,頗能傳神,令人神往。
本文寫作上另一個突出之處是對景物的描繪,時時不離寫人。人和山水是交融在一起的。如“過十馀里,入漁洋灣,董文敏玄宰,歸骨于此,居人如鹿豕狀,見余至,以游人不到處,甚駭。”所說的董文敏,即董其昌,字玄宰,謚為文敏。他是明代南宗畫派的大師,其山水畫以清幽淡遠,富于神韻見長,死后葬于漁洋山麓。文中對當?shù)鼐尤说拿鑼懼饕谟谡f明漁洋山的地僻人稀,遠離塵囂,恍如隔世,為下文“漸入漸深,窅然無人”作一伏筆。又如寫曇花庵老僧:“長眉卷發(fā),若身毒國人,見容無酬接禮。”數(shù)語之間,便將一個與世隔絕的山野老僧的形象勾勒出來了,與山水的荒寒野趣正可協(xié)調(diào),并引出了下文自己的感慨。
總之,本文的寫景富有特色,勾勒出了山水的精神,而寫景與寫人相結(jié)合,記游與感慨相聯(lián)系,寥廖數(shù)百字中,內(nèi)容豐富,讀來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