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補之《新城游北山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晁補之:新城游北山記
晁補之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漸深,草木泉石漸幽。初猶騎行石齒間,旁皆大松,曲者如蓋,直者如幢,立者如人,臥者如虬。松下草間有泉,沮洳伏見,墮石井,鏘然而鳴。松間藤數十尺,蜿蜒如大蚖。其上有鳥,黑如鴝鵒,赤冠長喙,俯而啄,磔然有聲。稍西,一峰高絕,有蹊介然,僅可步。系馬石觜,相扶攜而上。篁篠仰不見日,如四五里,乃聞雞聲。有僧布袍躡履來迎,與之語,腭而顧,如麋鹿不可接。頂有屋數十間,曲折依崖壁為欄楯,如蝸鼠繚繞乃得出,門牖相值。既坐,山風颯然而至,堂殿鈴鐸皆鳴。二三子相顧而驚,不知身之在何境也。且莫,皆宿。
于時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視星斗皆光大,如適在人上。窗間竹數十竿相摩戛,聲切切不已。竹間梅棕,森然如鬼魅離立突鬢之狀。二三子又相顧魄動而不得寐。遲明,皆去。
既還家數日,猶恍惚若有遇,因追記之。后不復到,然往往想見其事也。
新城在宋代是兩浙路的一個縣,在今浙江富陽縣和桐廬縣之間。熙寧(1069—1077)年間,晁補之的父親晁端友任新城縣令。他二十歲時,隨父同往新城,拜在當時杭州通判蘇軾門下,親受教誨兩年。蘇軾曾對他講述杭州山川風物,雄奇秀麗。他曾作《七述》述蘇軾之言,并描繪杭州一帶的風物,深得蘇氏嘉獎,故一時文名大起。這篇游記是他在新城時游歷北山之后所作。
北山,又名官山,本不是著名的風景區,也無古代遺跡可尋,然而這一天的游程卻給晁補之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甚至回家數日之后,北山清幽奇詭的景色依然歷歷在目。后來他雖然沒有再到過那兒,然常常夢牽魂縈,想見當日游覽情景。
北山的特點在于深幽奇詭四字。他一進入山麓,便感到“山漸深,草木泉石漸幽。”道旁的松樹,“曲者如蓋,直者如幢,立者如人,臥者如虬”,其清奇古怪之狀刻劃殆盡。繼而寫到松下之泉、松間之藤與松上之鳥,意在渲染出一種幽深奇異的氣氛。山泉在松下草叢中暗暗流淌,當泉水墜落到石井中時,發出鏘然的鳴聲。泉水下落,本非巨響,然于空曠寂靜中聽來如同金石撞擊之聲,可見四周之荒涼僻靜,闃無聲息。松干上的蔓藤蜿蜒曲折,如大蛇盤屈,在荒涼的背景中給人的一種恐懼感。更有松上不知名的黑鳥,紅頭長嘴,發出清脆響亮的啄木聲,令人驚懼。即此可見作者層層著色的手法,通過松樹以及松下、松間、松上的層層渲染烘托,造成了一種幽深的氣氛,就象一幅色彩斑斕的風景畫,給人以強烈的感染力,讀起來好象要屏住呼吸,隨著作者所展示的畫境走入蠻荒幽僻、陰森可怖的山林。作者寫登山的經歷也未脫此種基調。偪仄險危的山路、遮天蔽日的竹林,令人想起屈原《九歌·山鬼》中“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的境界。至如山顛的僧徒也恍如隔世之人,疑懼重重,不可接近。山頂的屋宿,依崖壁而建,回旋曲折,人行其中,如蝸行鼠竄,令人暈頭轉向。稍一坐定,則山風颯然,鈴鐸皆鳴,于凄清闃寂之中陡然增人驚疑。此種景物無一不帶有幽僻怪異的色彩,故作者有“二三子相顧而驚,不知身之在何境也”的喟嘆。
第二段中寫山中夜色,更具有陰森可怖的氣氛。月明山空,星斗異常明亮,象是離得很近,就在你的頭上。風吹竹葉,沙沙作響,象是無休無止的切切私語,梅樹和棕櫚樹在月光下森然聳立,黑影幢幢,如相對而立的鬼魅。故云:“魄動而不得寐”。
總之,此文烘托氣氛,描摹形狀,刻劃聲響,繪景寫人都突出了幽深奇詭的特征,字里行間滲透著作者自己的真實感受,故讀來給人以親臨其境的感覺。晁補之本人擅長繪畫,他曾論畫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以為畫要能得物之形態,而詩既要有畫外之意蘊,又要不失畫中之形態。故其散文也能曲盡山林景物之狀貌,同時寫出自然山水的精神意蘊,如此文中的寥寥數百字中,既對北山的松石泉木作了窮形盡態的描繪,而且也能將此中的意趣情韻和盤托出。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此文雖然竭力寫出了新城北山的幽僻凄清,奇詭可怖。然作為一種回憶,當作者記下它們時,不復有恐懼之感,而體驗到的是一種創造的快感;而當讀者再閱讀此文時,則經歷了一次再創造的經驗,與作者本身的體驗有了相當的距離,我們并不為其陰森可怖的描寫而驚魂不定,卻由此滿足了我們好奇的心理。“回憶”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本文第三段中,作者所以強調“追憶之”和“往往想見其事”,大概這就是千百年來此文被讀者傳誦不絕的原因和心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