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龔鵬程《死雨》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臺灣〕龔鵬程
【原文】:
魯迅曾說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這話講得真好,但我很懷疑他是否真的曉得什么是靈魂。當(dāng)然我們也不曉得,可是我們?nèi)匀幌矚g談。
據(jù)說三毛便曾通靈入冥,回來后撰文證明確實有個常人所未知的世界:旁人當(dāng)然不免會問她有沒有見到荷西,她則說荷西正在當(dāng)城隍。在一個風(fēng)雨的夜晚,與一群朋友談到這個故事,朋友大笑,說中國固然沒有人才,但又何至請一位老外來擔(dān)任城隍?
然而否定了這一點,并不表示也否定了靈魂世界的存在所以大伙兒七嘴八舌地說起什么靈媒、囝仔仙、摸骨,星相、占卜……之類奇門異事。對這種事,照例有人虔城信仰、有人嗤為不科學(xué)、有人試圖解釋之;但是據(jù)朋友說,有位算命先生非常靈驗,譬如他若碰到風(fēng)塵女郎,他即先告訴對方:“你這兩年墮過胎”,對方當(dāng)然大驚:“你怎么知道?”諸如此類,純是心理揣測的工夫。我想,我們之所以尊重敬畏靈媒人物,其實只不過是對不可知世界的向往與敬重;但真正有多少靈媒人物能知曉有關(guān)靈魂的事?英國小說家筆下所描寫的福爾摩斯,能夠從一只舊表,推測出它的傳承順序,它主人的性格、經(jīng)歷,而且說得繪聲繪色,好像他曾親眼看過。算命算得很準(zhǔn)的先生們,大抵也只有這樣的道行,若說通達幽明人天之理,窮究死生之奧,恐怕就不那么簡單了。
而且,談?wù)撍劳雠c靈魂的人,多半對它并無深刻的存在感受,他們只是聊資談助以廣見聞,要不就是逃避這些思考與感受,逕自乞靈于他人的指點以求解脫。真能面對它去思省去感受的人,歷史上一直不很多。
但事情至今似乎有了一點變化。自1920年佛洛伊德成為美國最受尊崇的心理分析家以來,配合著工商社會熾熱的欲火,“唯性論”早已彌漫于這個世界。甚至,像越戰(zhàn),史丹佛大學(xué)的弗蘭克教授也能把它解釋為是一種“性虐待”的報復(fù)戰(zhàn)略行為。這種解釋,委實太匪夷所思了,難怪會逐漸激起一些反對,例如葛魯曼伯爵(EarlAGrollman)便宣稱:“如今新的黃色字眼是‘死’”!
是的,死,似乎已經(jīng)代替了性,成為眾人談?wù)摰闹行模两褚呀?jīng)出版有關(guān)這方面的專書、論文、小冊子、電影、電視、唱片和錄音帶,總數(shù)超過四千種。充分顯示了一個縱欲過度后必然的結(jié)局。何況,假如真的“我們只不過是一瞬陽光而已”(WeAreButAMoment’sSunlight書名),那么,何不在陽光仍然燦爛時縱情享受一番?所以——性是死亡的愛人,陽光則是為了顯示那無邊的黑暗。
而我,我這卑微怯弱的生命,就在這暗夜迷茫、這無聲的陰濕寒冷中,奔跑,被雨擊倒。
沒有風(fēng),沒有雪,只有幽幽忽忽一輛車子停在身邊。車輪響起戛戛剎車的聲響,車上傳來空洞的語音,仿佛在說抱歉。但我之倒在雨泥中,并不是因為這黑暗幽靈般的車子,也不想經(jīng)驗死亡;而只是為了去尋找、匆忙地去尋找一處電話亭。
我爬起來,跑過街去,街那邊樹木蓊郁,是一團更深更濃的漆黑。雨的涼寒,夜的森冷,旱已印在我的衣裳、我的心上,手指也因摔倒受傷,出了點血,但這都不要緊,我只急著想找一尊電話,在此無人的街道,與人溝通。
我穿過樹木,雨順著葉子澆下,地上的方磚,泛出暗油油的水光,矮灌木叢里似乎有幢房子,燈火暈黃,不見人影。我仔細凝望,仿佛在那陰褐的拐角處,有兩盞公用電話的指示燈。我大喜,急忙沖過。
燈,愈來愈明亮,有點青白刺眼,在這黑色塔形的幽深建筑物中,顯得格外詭異,我跳上短墻,又摔了下來,乃跫正門,朝燈走去。
我是走的一處電話亭么?這是,是一座教堂。兩盞門燈襯著黑色的棗木大門,令我眩惑,我本不想與神溝通啊!雨仍然在下,我靜靜坐在石墩上,已不想在跑,但詭異的恐懼又漸襲來,仿佛是在某一處墓門前,也有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接近死亡的經(jīng)驗。
可不是嗎?教堂一如金字塔,都是人生對死亡的艷羨與承諾,舊約約伯紀(jì)中說:“人為婦人所生,生命苦短,而煩惱特多。他來如花開,去如花萎:無常迅速,逝如光影,”這凄美的咒語,絕非對人世的眷戀,乃是對死亡的安慰,因此教堂其實就是墓園,早期基督徒傳教受挫,只能匯集在名為Catacombe的地下室中聚會祈禱,而教徒的尸體也就埋葬于此。后世教堂中的壁畫,也起源于此。所以我們看教堂中的壁畫,無論如何圣潔絢爛和安詳,其人總有許多哀傷,因為,那畢竟是死亡的藝術(shù),沒有陽光。
我自幼受過許多教會的好處,尤其是從他們那兒得知了蘋果的滋味以后,才開始覺得人生還有意義。可是死亡的陰影,總不能抹去,尤其是像這樣的雨夜。恍惚中又似乎來到了疊疊的墳邊,靜聽夜梟在呼喚某人的名字。
夜梟叫人名字,是加拿大西海岸夸丘特印地安文化中的傳說。據(jù)說有位青年教士馬可,曾奉派至此工作。但在那偏遠而美麗的地區(qū),他也從夜梟的呼喚中,聽見了自己的命動。這,是不是象征人類永不可逃的職分?不管你是不是上帝的使者,生命若有它必然的目的,除了死,還有什么呢?死亡的季節(jié)若到,這雨也是會死的,化為精魂,鋪滿大地。
唉!我又何必想那么多呢?這只是一處教堂,雖然有雨,可是夜卻每天都會來的。斯賓諾莎(Spinoza)說自由的人想到死的時候,比想到任何事情的時候都少。我大概不能算是個自由的人吧!但也說不定,夜雖平常,但日日降臨,一如死亡:所以斯賓諾莎這番話一定是在白天講的,如果在夜里,他必然要象我現(xiàn)在一樣驚疑懼惑了。
何況,神圣與罪惡、生與死、死與性,關(guān)系又是那么緊密,它們擁抱得好緊好纏綿,教我如何析分開來?譬如教皇約翰第二十三,就因為通奸、亂倫及其他罪惡而被貶責(zé):戡特白芮地方圣奧格斯丁教堂的初選教主,1171年被人調(diào)查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在某一村落即有十七個私生子:西班牙圣皮勒約教堂一名教主,也在1103年被證實蓄藏小老婆不下七十人:利吉教主亨利第三更在1274年,因有七十五個私生子而被革職:其他類似的青樓的尼庵、以及庵內(nèi)無數(shù)嬰兒骨骸的記載,所在多有。因此,我想到基督的光明,便想到他的死。想到了教會的崇高與白袍,也會看見黑色如死神的袈裟。
這是歷史,還是人生?孤獨的雨,死去的夜,誰能告訴我?
【作者簡介】:
龔鵬程,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臺灣師范大學(xué)中文研究博士班畢業(yè)。現(xiàn)任淡江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著有《中國詩歌中的季節(jié)》、《蘇軾詩選注賞析》、《中國小說史論叢》、散文集《少年游》等。《死雨》選自散文集《少年游》。
【鑒賞】:
黑色調(diào),凝重感充滿著這不長的散文中,引出你許多遐想。死亡是每個人都須經(jīng)過的大限,它是可怕還是平淡的結(jié)局,這在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種獨特的感受。
濃雨伴著黑夜,循著人世間昏暗的燈火,“我”摸索著來找電話亭,為的是與人溝通,卻不意來到了教堂。“我”的跳躍的黑色火焰終于燃燒起來,在無風(fēng)、無雪的雨夜來到疊疊墳邊,靜聽著夜梟叫人名字,死亡的迷惑將“我”帶到令人艷羨與承諾的金字塔中,那些主持神事的人是怎樣對待死亡的呢?“我”看到了褻讀神靈的事例,在神圣與罪惡、生與死、死與性的關(guān)系中,雖然人與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卻要使自己這一瞬陽光照亮這暫短的一瞬,這就是人生,也是歷史。它不需要神的啟示,它需要我們自己來超越。雨死了還有精靈——雪,可是生的目的是什么,這是我們每個讀者卻要認(rèn)真思考的
全文語勢平緩,娓娓道來,平易感人;而這篇簡樸文字中蘊含著哲理,富于思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