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曼君

【原文】：

又死了一只!這不是我的錯!

高三寒假，到學校做數學科科學展覽，見高一的小學妹們做生物科實驗，多出幾只幸免于難的大肚魚，正準備倒到溝里。一時好奇心大發，便自作主張地向學妹要過來，在玻璃瓶上貼上“班魚”的標簽，帶回班上。也許是養魚可以在高三單調緊張的生活中，增添些許情趣，所以同學們便一致通過，收容這些可憐的小魚兒。“班魚”就這樣在班上生存下來。

同學們對“班魚”，真是照顧周到、寵愛有加。除了每天值日生換水、喂食之外，還有同學從家里帶了幾株水藻來，把班魚的“家”，裝點得更有韻致，我以為，班魚們會在這個精心布置的水瓶中過得很好。

高三的生活，是緊張而忙碌的。不斷地趕課、小考、月考、復習考、模擬考，把我們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天除了上課、考試之外，就是念書、念書、念書。永遠有一堆看來比玉山還高、還要難攀登的“智慧”山，在書桌上屹立不搖，等著我們去開采、去征服。沒有“我思古人，實獲我心”的靈犀一點，沒有淺斟慢酌的細細品味；在這講究“速度”的時代里，只是盡己所能，拚命地吞塞。有時候將疲累的視線，自黑板、參考書、講義、考卷上移向窗外，望見了久違的亮麗陽光，和一望無際的藍天，和風輕拂、鳥雀啁啾，心中那分熟悉與親切，仿佛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友，總是叫人感動得熱淚盈眶，這原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世界!如今，雖不能投入大自然的懷抱，但有了這些可愛的小魚兒伴我們同行，總是不再孤寂!

即將來臨的聯考，總令我不由地惶恐不安；再加上在諸多考試中一連串的挫敗，更是常使自己心緒頹喪到了極點。郁悶之情無處發泄，便踱到講桌前看魚。沒有莊子和惠施辯魚樂與否的雅興，只想讓思緒休息一下，心情放松些。意興闌珊地盯著魚兒們，見這些大肚魚都還小，全身呈半透明的銀灰色，嘴一開一閉，鰓也隨著一張一合，在狹小的玻璃瓶里或上或下，看似自在地游著。俯身將臉貼近玻璃瓶，魚兒們便受驚似地迅速游開，甚至避身到水藻間藏起來。把臉從瓶邊移開，拄著頭再次凝望小魚兒。不知道它們生存在這狹窄的空間里，是滿足于安寧的生活，或是苦痛于局促的視野?忽然想起物理老師前些天才教過的折射定理：光在通過水、玻璃和空氣這三種不同的介質時，會發生某些程度的偏折，再進入人的眼睛，就會令人產生錯覺。就地實驗一番，果然，從各個角度所見到的魚兒并不相同，甚至還產生各種奇奇怪怪的視覺謬誤。忽然覺得難過起來：這些小魚兒透過水和玻璃瓶所見到的世界，豈不也都扭曲變形?原該在河海中優游，閱盡水底的大千世界；為什么我要將它們置于這一小方水域中，見這已不再真實的世界?

魚群中，有一只不知為何與眾不同，灰白透明的腹部，竟反常地透著五彩斑斕的光亮，顯得特別耀目，也特別好看。有同學說，那是因為魚體中含有放射性物質的緣故。初見它，心中便莫名地浮上一絲不祥的預兆，總覺得如此不同于俗的“異類”必不能久存。果然不出所料，只養了四天，這只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小魚兒便死了，依然是一身閃亮的五彩。一陣惋惜之后，幾乎每隔幾天或一個禮拜，就有小魚兒相繼地死去。灰白的肚皮漂浮在水面上，眼睛瞪得好大，仿佛還有許多話要說，模樣怪嚇人的。同學們心里都難過；而我，更多了一分歉疚，總覺得那些魚兒的眼神中充滿了怒意，怨我間接地奪走了它們寶貴的生命。但又自己辯護：我給了它們最舒適、最安逸的環境啊!它們不該死的。這不是我的錯!

高三的生活是單調而疲累的。每天旱晨一睜開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哎呀!怎么睡著了?晨考還沒念完怎么辦?”一天上完了七堂課，還要利用第八堂補課，甚至還有考不完的科目留待第九堂。在昏睡中考完了一份化學、物理或數學試卷后，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拎著塞滿體育服裝、飯盒和參考書的提袋，有氣無力地搖晃到車站等車，準備擠半個小時的公車回家。或是再勉強打起精神來，搭車到補習班聽二個半小時的物理。有時夜半無人，獨守燈下，不知不覺中，不爭氣的淚就悄然滑落，在書頁上打出一個個好看的水花。想摔書，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怕吵了人；有時候竟打開夜窗，想迎著涼風永遠地消逝在漆黑的夜里。勉強克制住自己，冷靜些后，腦海中又浮現父母和老師的身影。爸媽盡力給我最好的讀書環境，還常要我以鄰家臺大、清大的兩個姊姊為榜樣，好好努力，殷殷期望盡在不言中。老師也常鼓勵我們，花城的杜鵑是最繽紛美麗的，只要我們現在努力不懈，一切煎熬也都是為了更美好的將來!面對這許多沉重的期待，也只有咬緊牙關，繼續演算那一道未完成的習題。不知為何，昏亂的腦中總是交錯著那些游魚；模糊淚眼竟見魚群在水花中穿梭。是班魚!

距聯考只剩下兩個月了。僅存的三只班魚，受到更悉心的照料。有同學還特地從家里裝了一袋池搪里的水到學校來，只為了讓我們劫后余生的寶貝們過得更舒適，希望它們脆弱的生命能夠延續!結果一位同學發現，這三只大難不死的魚兒，其中有兩只竟然會互相攻擊!大魚把小魚咬得遍體鱗傷。于是我們便將魚兒們分裝成兩個水瓶。

天氣愈來愈熱，鳳凰花也在不經意間，爆出了一季粲然。一片火紅的花海，不但代表著令人感傷的別離，更代表了另一個階段的起步——一項人生重大的考驗即將來臨。領了準考證，仔細地填完各項，最后貼上相片時，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與惆悵，仿佛自己簽了一張賣身契，竟以一生的命運與前途作賭注。“我不能輸!”顫抖著告訴自己，毫無選擇的余地。抬起頭，只見講桌上的魚兒正快樂地游。

六月，那只負傷的魚兒終于死了。心里沒有痛楚，反倒有一絲慶幸：這樣也好!受盡創傷而殘存，也是痛苦一輩子!奇怪的卻是隔天，與它生活在同一水瓶中的另一只小瓶魚兒也死了。“它們是朋友嗎?”癡癡地望著已空的水瓶，喃喃地問自己。未曾得到任何回答，只見水瓶的玻璃面上，浮動著一張淚流滿面的、歪曲了的臉。魚兒也會流淚嗎?我迷惑了。

僅存的那只兇猛好斗的魚兒，似乎每天都洋洋得意、威風凜凜地穿梭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從不感到疲倦。我常想：它不寂寞嗎?從前還可以透過兩層玻璃，見到在另一方水域的同類，現在就只剩自己了，孤孤單單地游，在這小小的一方空間里。

學校最后一次周會。呆呆地望著各處室主任依序上臺報告，一句也沒聽進去，腦中只盤旋著幾個沒有意義的字：小學、中學、大學、出國。所謂的“社會公式”，大概也就是如此吧!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要被代入這公式中；每個人都是一個變數，所以代出來的終值，也就顯然不同。雖然被代入公式的變數，仍有許多無解的情形產生，并不保證什么；但是要想跳出公式，必須先有超人的勇氣和毅力，還要有將一切結果置之度外的胸襟，經得起現實社會中任何殘酷的打擊和磨難……。一陣掌聲將思緒拉回現實。注意到大禮堂樓上樓下坐的數千名同學，看著看著，綠衣竟如一座山似地壓下來；眼鏡后那一雙雙凸出的眼直向我逼來，好像死去的那些小魚兒，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只覺一陣暈眩，想吐。一個月后，我即將和他們，和別的考生，在考場上廝殺一番，誰的成績好，誰就是勝利者。十幾年的努力，就是為了那張成績單；也就是那張成績單，決定了自己的未來。可是，有誰知道，學業并不能代表全部啊!

那天，著綠服的最后一個日子。上完導師的最后一堂課，導師臨走之前，忽然盯著擺在講桌上的、僅存的那只“班魚”，問道：“這魚怎么只剩一只啦?”“死了!”同學們頗為委屈地齊聲回答。導師抬起頭來，慢慢地環視了全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誰叫你們把它擺在黑板前面吃粉筆灰?”搖搖頭，似笑非笑地走了。

學校停課了，再也沒有同學照顧我們的小魚兒。最后一節下課后，將魚兒帶到學校附近的小溪畔。雖然溪水已些微地受到污染，不過還勉強算得上清澈。把瓶中的水和魚兒，一起倒入潺潺的溪水中。佇立溪畔，望著小魚兒隨著波流漸行漸遠，舉起手臂來用力地揮別，大聲祝福：

“游吧!這兒就是你的家了!游——”

【鑒賞】：

束縛青春的活力是一種罪惡。緊張、繁重的學習生活壓得“我”失去了天真的色彩，“我”渴望象魚一樣自由自在的遨游。小心翼翼喂養著那幾條可愛的魚，卻不料這些“班魚”竟然接連死去，讓“我”很難受。作者將高中畢業生的生活同那些可愛又可憐的魚相比，構思奇妙，比喻形象。“我”原以為魚的同類是相互友好、相互照顧的，那知它們這小生靈也競爭、獨霸環境，為了自己的生存，將同類置于死地。這同考場上一樣殘酷。“誰的成績好，誰就是勝利者。十幾年的努力，就是為了那張成績單，，。這是作者想要抒發的心境。“我”已討厭透了這枯燥而又唯一的生活。

全文充滿著對青春的呼喚，文字清新，語言別具色彩。事物之間關聯緊密、平淡的語言中蘊含著強烈、熾熱的情感。令人思考，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