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剡溪》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王思任:剡溪
王思任
浮曹娥江上,鐵面橫波,終不快意。將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上下,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過清風嶺,是溪、江交代處,不及一唁貞魂。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舟聽鳥,杳小清絕,每奏一音,則千巒啾答。秋冬之際,想更難為懷,不識吾家子猷何故盡興?雪溪無妨子猷,然大不堪戴。文人薄行,往往借他人爽厲心脾,豈其可?過畫圖山,如一蘭苕盆景。自此,萬壑相招赴海,如群諸候敲玉鳴裾。逼折久之,始得豁跟一放地步。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壯臺作砥柱,力脫幘往登,涼風大飽。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移舟橋尾,向月磧枕漱取酣,而舟子以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這是王思任月夜泛舟剡溪(在浙江嵊縣,為曹娥江上游)的即景小品,寫得興會真切,快意淋漓。
一開頭,作者不僅點明他的夜游是溯流而上,還寫出了曹娥江面風浪險惡,以至于興味索然。“終不快意”的失望之嘆乃是逆鋒起筆,為反跌出下文的快意作了有力的鋪墊。
接下來,移舟換景,作者用簡潔輕快的筆觸順勢勾勒出三個清幽愜意的自然境界。
“將至三界”是第一個境界,三界在上虞和嵊縣交界處,舟行至這一帶,剛才還不快意的作者立刻被入勝的江色迷住了:“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上下,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這是一幅多么動人的江村夜景圖,江上漁火、村落燈光與天邊月色輝映出一個皎潔純澈的世界;山是靜靜的,水是幽幽的,沙灘上泛著柔和的銀光,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仿佛深山豹鳴。這境界清幽極了,生動極了,也明麗極了,竟忘了自己是在木舟之中。
東漢時,上虞人曹盱失足溺江,他十四歲的女兒曹娥,在江邊慟哭尋找父尸七天七夜,仍然沒有找到,就投江而死。五天后,曹娥抱著父親的尸體浮出江面,曹娥江由此得名。江南岸立有曹娥的墓、碑,宋代時建曹娥孝女廟。作者所乘的小船在拂曉時經過清風嶺,便到了剡溪、曹娥江交匯的地方,還來不及去憑吊一下曹娥,輕舟已駛入第二個奇妙的境界:“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舟聽鳥,杳小清絕,每奏一音,則千巒啾答。”遠望是山高溪窄,峻峭奇險;近觀則紅綠交錯,一片斑斕世界。更妙的是“搖舟聽鳥”,那一聲聲杳小清幽的鳥鳴聲卻引來了千巒萬壑的啾答共鳴,飄飄裊裊,悠揚無絕。這是何等的清靈,何等的幽邃啊!這境界已令人難以設想,而作者卻進一步聯想到“更難為懷”的秋冬季節,并很自然地引出遺落在此地的名人趣事:東晉的王徽之(字子猷),雪夜酒酣,忽然想起住在剡縣(今嵊縣)的朋友戴逵,于是從山陰(今紹興)冒大雪泛舟前往,一夜才到,然而未進其門卻又返回。人們覺得奇怪,王徽之卻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作者與王徽之同姓,所以稱“吾家子猷”。他遙問子猷為什么造門不前而返?在作者看來,雪夜的剡溪并不會妨害子猷訪問朋友,倒是戴逵的君子風度使他大大的受不了。據《晉書》記載,戴逵“性高潔,常以禮度自處,深以放達為非道”,而王子猷則“性卓犖不羈”,“雅興放誕”,“時人皆欽其才而穢其行”,所以作者發抒感慨說那些名士的行為實在不厚道,常常借別人的事情來表現放誕的“雅興”,這難道是可取的嗎?這一反問,充分表現出作者雅潔的情操。
小船搖過畫圖山,所見的山水仿佛是人工巧制的蘭草、凌霄盆景,美極了。萬壑奔流,猶如諸侯朝圣。在狹窄彎曲的江流中飄蕩了好久,自此才進入“豁眼一放”的第三奇境:嵊縣山城宛如山崖矗立江邊,城中街市行人稀少,而水口那形似砥柱山的江中巨石特別引人注目,作者不由得豪興大發,摘掉頭巾,奮力登攀。當他“涼風大飽”,傲然出現于“壯臺”之上時,我們不難體味到那種“相看兩不厭”默契諧合的動人意趣。此刻,作者的形象便與自然融入一個畫面,成了最動人之景。“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這里暗用晉人薛愿家“有虹飲其釜澳”故事,形容江橋如飛虹兩端著地而飲于水,這是多么傳神的寫照,而橋下的溪水又仿佛與它逗樂,流速如電,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這充滿諧趣的景象強烈地吸引了作者,于是“移舟橋尾,向月磧枕漱取酣。”把小船劃向橋尾,奔向灑滿月光的沙灘,枕臥清漱,取酣自樂,陶醉于大自然的懷抱,以至于引起船夫的嗔怪。此刻,自然的靈氣與作者的雅趣逸興在這清新疏放、幽淡微妙的沙灘月色中完全融洽了。這情景是一片無邊的快意。
《剡溪》可以說是王思任信筆揮寫的山水畫卷,簡潔明快,又峻峭多姿。里面的境界是僻靜的、清幽的,甚至帶點兒空曠冷寂,但又顯然不同于蘇軾《石鐘山記》夜泊絕壁之下的陰森可怖,也沒有酈道元《三峽》中的凄異清冷。倘若這些景觀是出自于柳宗元的筆端,恐怕又免不了“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小石潭記》),而這里,在王思任的眼中卻是靜觀皆有得,佳興與人同,筆端揮出的是舒放愜意的悠然之氣。這就清楚地告訴我們,文中的景已不是純自然的了,而是無可置疑地染上了作者胸中的曠放豪情,從而也就在山水之中自然地寓寄了他放浪山水的俊賞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