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外鄉(xiāng)來的手藝人》散文鑒賞
磨刀人
三十多年前,我們還在鄉(xiāng)下居住的時候,經(jīng)常看到一些進村招攬生意的手藝人,有些人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印象最深的是磨刀人,挑著一副擔子走街串巷,不用看,聽一聽那熟悉的吆喝,眼前也會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真的是太熟悉了,擱在肩上的,確切地說不是扁擔,而是一條長長的板凳。這條長長的板凳,其中一頭固定著一塊磨石,磨石旁邊掛著只小鐵桶,板凳的四面光滑可鑒,就像是他們常年累月摩挲的見證。
整條長凳被磨刀人扛在肩上攬在懷里,那只掛著的小鐵桶就這么高高地懸在半空。板凳之下,是磨刀人磨出補丁的舊棉被。就在磨刀人扛著板凳走街串巷時,那只小鐵桶就懸掛在凳子的一端,半桶水盛裝在小鐵桶里,同時也仿佛盛裝著磨刀人數(shù)十年行走的光陰。只要行走的腳步停下,板凳的另一端就成了磨刀人工作的座位,而能讓一塊堅硬的鐵變得柔軟且易于磨礪的,尤其是磨石和水。
每到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院外的大街上總會傳來一聲聲吆喝:“磨剪子來戧菜刀”。聲音出自一個衣著破舊的中年或老年人之口,不抑揚,也不頓挫,扯著與我們當?shù)夭惶粯拥目谝簦@然是個外鄉(xiāng)人。偶爾不上學(xué),出門看見磨刀人坐在大門外的陽光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活就在那里默默地干,沒活就坐在磨刀用的長凳上“吧唧吧唧”地抽煙,磨刀的工具和磨好的刀,依次擺在樹下的平地上,好像等候人們的欣賞和檢閱。
總會有和他年紀相仿的人前來搭訕。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鄉(xiāng)人,農(nóng)民的話語大多都是相通的。難忘的是磨刀人戴的一頂小氈帽,初春時,天氣有些寒,那頂小氈帽就戴在磨刀人的頭上,至晚春,仍然沒有摘下,夏天天氣很熱了,那頂小氈帽這才不見了,磨刀人的衣裳也從頭到腳換了個遍。秋天到,寒風(fēng)一吹,那頂小氈帽就又悄然現(xiàn)身了。除了小氈帽,另外加上一條長圍脖。臘月里,是新年,這時候,家家戶戶用刀的機會特別多。剪刀磨快了好裁大人小孩的新衣裳,剪一剪大年三十張貼的紅窗花。菜刀磨快了好砍過年用的年豬肉。年根下,各家院中傳出來的“乒乓”聲,大多是刀剁肉餡的“打擊樂”。有那么多地方用著它們呢,所以戴氈帽的磨刀人,總是雷打不動地等在老地方,靜候村人的光顧。
我們住的那個村子是大村,村里人住的較密集,每當磨刀人的吆喝傳來時,就有婦女懷揣個舊布包向磨刀人走去,包里多半是把鈍了的菜刀或剪刀。鄉(xiāng)下人,用刀切東西的機會特別多,一般家庭都有兩三把,一把做飯切菜用,一把切野菜剁豬草用。豬草是從野地里打來的,里面的石子特別多,就是沒石子,經(jīng)常切沾在葉莖上的細泥沙,時間久了也足以將一把上好的鋼刀使鈍了。只是在農(nóng)村,很多人家都配有家庭用的磨刀石,真正拿出刀具來讓人打磨的,不是家常用的切菜刀,而是女人們裁衣剪裳用的繡花剪。磨剪刀是個技術(shù)活,家里有磨石也不頂用,一般人都磨不好。
每每看見磨刀人,就讓人想起《紅燈記》中那句“磨剪子來戧菜刀”的接頭暗號,這句臺詞讓我對磨刀產(chǎn)生過很大的興趣。第一次看見磨刀人,我就被他手下的那塊磨石吸引了。只要和同學(xué)去河灘,眼睛就會緊盯在沙灘上,看那里有沒有磨刀石。據(jù)說磨刀石是從河灘上揀來的。用來磨刀的石頭,主要成分是砂巖,砂巖是一種沉積巖,是由石粒經(jīng)過水沖磨蝕之后沉淀于河床,經(jīng)千百年的堆積變得堅固而成的。有一次,我在河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似磨刀石的石頭,于是把這塊石頭帶回家,趁父母不在把一把水果刀給磨了磨,磨完之后試了下,水果刀不但沒鋒利,反而讓我磨得更鈍了。這件事令我很不安,趕緊把那塊石頭扔掉了。要知道,這把水果刀可是我家唯一的一把水果刀,是從縣城某個有名的商店買來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xiāng)下,進一趟城不容易。那塊被我認為“磨刀石”的砂石塊,就這樣被扔在院墻外面的角落里。
我參加工作進城后,偶爾也能見到磨刀人,在我所居住的小區(qū)外,讓人恍然看到童年的天真。那時候,小區(qū)里還不時興門禁呢,能夠隨意進出的磨刀人,一聲“磨剪子來戧菜刀”,把人遙遠的記憶激活了。陸續(xù)有人拿著菜刀、剪刀去修理。此時的磨刀人,已不再獨扛一條長板凳,而是腳蹬一輛三輪車,磨石也不再是當年的砂石,而是用磨料和結(jié)合劑凝結(jié)而成的油石。車內(nèi)依然有只小水桶,半桶水盛在里面,與幾塊擦拭用的抹布相伴相依。那輛三輪車的功用也并非單一,當磨刀人遙迢行路時,它就是磨刀人的代步工具,當磨刀人俯身工作時,它就是磨刀人專注工作的“車床”,那上面每一件工具,都是磨刀人用來精雕細琢的神器。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磨刀人不僅能磨刀具中的鈍器,原來豁口缺牙的也可以磨。那一次,我家里正好有一把厚實的砍刀,許多年前因為砍硬物沒加以愛惜而崩了刃,這回正好把刀刃卷曲的砍刀拿給他讓他磨,又怕磨不好,心中忐忑地盯著。他默不作聲地接過去,就放在一邊了。他手上正有一把別人需要重新開刃的菜刀。我站著不動,等著看他的手藝。當看到豁了牙的菜刀經(jīng)他翻轉(zhuǎn)手腕,利用各種神器三磨兩磨不一會兒現(xiàn)出薄薄利刃時,我驚喜地笑了。只見他隨手從地上捏起一根草棒放在刀刃上輕輕地一戳,草棒頓時刃作兩截。從那后,家里再有破損的刀,我都送給他修理,果然都能修得好。有一次是我家菜刀的刀柄使壞了,切東西時明顯感覺到松動,每次切菜都會夾著手,我不舍得扔,就拿去給他看,他說刀把上面少了一個鐵皮套,因為沒配件,沒法修,等他下次再來時想辦法給我修好。不久后,果然他又來,我則剛好路過他的三輪小車邊,他喊住我,說配件找到了,讓我把上次沒修好的菜刀拿給他。我是跑著回家拿來的,經(jīng)過一陣嫻熟的按捏和敲打,不一會兒,松動的刀柄就給修好了,我試了一下,結(jié)實如初,已然勝過新的了。
常見他,于車來車往的大門邊,坐在一把光滑結(jié)實的木凳上,彎著腰,弓著背,默默無語地在那里打磨,在木凳的另一端,一塊表面已經(jīng)凹下去,形成u形的磨刀石,卡在一個固定的槽板中。他低頭專注忙碌著,不時抬手試一下刀刃的鋒芒。旁邊是一個花壇,花壇里面長滿了紫薇花,正午的陽光下,花枝從花壇里探出來,輕拂在磨刀人的三輪車把上,玫瑰紅的朵兒,綴在花壇和磨刀人之間,瞬間產(chǎn)生了一種別樣的畫面,而那“嚓嚓嚓”的聲音,儼然就是那幅畫面的背景樂。
崩爆米花
趕在夜幕降臨之前,我穿過小城,準備到城里的另一個地方去。剛走到街上,就看見不遠處的角落里,幾袋爆米花掛在一個方形的鐵架上,再一看,原來是個擺著爆米花工具的小攤,趁著黃昏來臨等候前來崩爆米花的人。小攤的主人,上身穿了件褪了色的藏青色棉襖,下身著青黑色褲子,坐在那里一邊搖爐一邊與等候的顧客說話。我一邊預(yù)定了時間,一小時之后來這里加工些大米,一邊暗自感慨,老式的崩爆米花手藝,在小城實在是難得一遇了。
在小城住得久了,小城的舊俗耳濡目染。許多年前,我剛到小城居住,臘月里,街頭總能聽到崩爆米花的響聲。在當?shù)兀@聲音就是新年的序曲。有了崩爆米花聲音,會讓人覺得新年新歲,不同尋常。在新年大吉、歲歲納福的日子里,不外乎起著“富貴花開”的愿望。隨著一陣陣“砰砰”的聲音炸響,附近的大人小孩聞聲從家里出來,有的端著瓢,有的捧著個大茶缸,里面分別裝滿玉米或大米,按先后順序把它們擺在崩爆米花的師傅的腳邊,人便在一邊安靜地等候,擁擠的隊列里,齊齊地投出期待的目光。師傅取適量的米和糖,放于冒著熱氣的爆米花鍋中,封好蓋,再把爆米花鍋架在泥坯做的火爐上,經(jīng)過火爐的加熱,密封的爆米花鍋的蒸烤,那些金黃或雪白的米,就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里,變成了多于原來幾十倍的爆米花。
鄉(xiāng)下人喜歡爆米花,用爆米花蘸糖稀,黏成圓圓的形狀,再用可食的顏料點上紅花綠葉,以白色的棉線穿起來,掛在高處,謂之花喜團。花喜團是過年送小孩子的禮物,它可賞可玩可食,有一股強大的鄉(xiāng)俗的魅力,讓人平生出節(jié)日的歡喜。鄉(xiāng)下的孩子,扎一對沖天的小辮,紅襖綠褲的打扮,正好與紅花綠葉的花喜團相映成趣,有了它,孩子們就格外快活,一串花喜團拎在手里,多少錢買來的玩具都可以忽略,不僅僅是為了襯托新年的氣氛。
那些從事崩爆米花的人,大都是些鄉(xiāng)下閑不住的老年人,冬季寒冷,這個時節(jié)不用下地干農(nóng)活,于是走街串巷,崩爆米花就成了他們另一份謀生的活計。他們隨身帶著三件寶,一件是泥爐,一件是風(fēng)箱,一件是被煙火熏黑的爆米花鍋。還有一套工具,我小時候常認為它也是個寶,那就是在爆米花鍋裝好之后,用來添加糖精的用具,一個茶色的瓶子,一把自制的小勺子,那里面好像有著取之不盡的甜蜜,簡直是神話中可以自動激活并灌滿魔力的神器。
住在街邊的人家,總有機會到街上探頭探腦,巴望著崩爆米花的師傅趕快來到。師傅者,通常有六七十歲的年紀,他們身材瘦小,臉上的皺紋很深。常見他們有這樣一個表情,就是在點燃爆米花的爐火之后,眼睛略微地瞇著,眉,大多是擰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模樣。他們很健談,那些前來崩爆米花的女人們,都愿意和他們搭訕,聊著聊著,就會順藤摸瓜般扯出十幾年前從此村嫁到彼村的親戚,師傅和前來準備崩爆米花的女人們,一時間就成了遠房的表親,于是小小的崩爆米花攤前,又增加了些敘舊的話題。
這樣的敘舊每次都有,這樣的表情卻各有例外。有的人就眉頭舒展,目光也炯炯有神。這樣的人很會精打細算,他們一般都是黃昏來,頂著寒風(fēng),借著路邊的燈照,一直加工到夜里十點。從人涌如潮,到夜冷人稀。價格先是五分一鍋,后來收取一角,再后來似乎就漲到一塊多了,但相比超市里賣的爆米花,仍是便宜。師傅們雖然身材瘦小,卻都能吃苦耐勞。曾聽一位老人說,每到臘月十二三,他們就推著小車到鄉(xiāng)下去,半個月時間,爐子幾乎就沒熄過。常見他們來小城,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停下車,支起爐,點燃火,把炮彈形的爆米花鍋子架起來,一手拉風(fēng)箱,一手不停地搖著鍋子轉(zhuǎn)呀轉(zhuǎn),還不時看一下?lián)u把上面的小圓表,不知是在關(guān)注鍋子內(nèi)部的壓力,還是爐火烤炙鍋子的時間。
約摸六七分鐘后,他們從炭火爐前緩緩起身,一手托著鍋子的搖柄,一手拿一條灰黑的毛巾,捂在鍋子頂端的耳鈕上,將其穩(wěn)穩(wěn)地架在事先備好的籠罩前,用一根鐵棍迅疾撬動頂端扣緊的密封蓋,一股強烈的氣體,從打開的爆米花鍋中崩出來,與此同時,膨脹的爆米花就“嘣”的一聲撲進了那條長長的籠罩里,一股強烈的氣體從爆好的米花中騰起,一股米香在安靜了的攤位前彌散開來,圍繞在周圍的大人孩子們,也早已把香甜的米花握滿了手心,塞滿了嘴巴,牙齒攪動,彌漫身邊的爆米花香便更濃郁了些。
一別經(jīng)年,時間進入二十一世紀,小城經(jīng)過了各種各樣的建設(shè),街道變了,能夠讓人支起爐子、在那里等候前來加工爆米花的人的角落已經(jīng)不多。手藝人年紀都大了,年輕人不想去承接,外面世界的誘惑,讓這些走街串巷崩爆米花的人逐漸少了,盡管爆米花的設(shè)備已得到不少機器的更新?lián)Q代:古老笨重的木推車被電動三輪車代替,手拉的風(fēng)箱變成了轉(zhuǎn)動輕便的鼓風(fēng)機,不銹鋼制的爆米花機取代了過去的手柄轉(zhuǎn)爐式,然而機器的更新?lián)Q代,并沒有挽回爆米花行業(yè)從人們的視線里漸漸消失。
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過一篇報道,有一位從事崩爆米花的師傅,三十年前生意紅火,爆米花的爐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排隊等候的場面,隊列擺得如同長龍。如今生意冷清,前來光顧者屈指可數(shù)。而這時,隨著科技的進步,制作過程更方便、口味更多的新式爆米花機卻進入了人們的視線,新機器加工的爆米花供不應(yīng)求,參加郊游的人喜歡攜帶一包爆米花,一邊游玩一邊當零食墊饑,看電影的年輕人更甚,一場電影看下來,幾包爆米花就下肚了。于是那些推著小車走四方的爆米花人,就成了一代人美好的記憶,想象著冬日里的那把火,照亮了村莊,照亮了擁擠在爆米花人身邊的臉膛,驅(qū)散了夜色籠罩下的雪地里的寒意。
一直不懂得爆米花的原理,后來經(jīng)百度搜索,了解了有關(guān)爆米花形成的過程,那可真是一粒米的涅槃啊!當溫度升高到一定的程度,鍋內(nèi)壓強也升到一定的強度,這時候,鍋內(nèi)米粒的水分就變成了水蒸氣,如若這時突然將爆米花鍋的密封蓋打開,迅速減小的壓強導(dǎo)致米粒在高壓水蒸氣下急劇地膨脹,瞬時爆開,一時間,數(shù)不清的爆米花從黑乎乎的“炮膛”中“崩”到地龍般承接著它們的網(wǎng)罩里,從而實現(xiàn)了它們的華麗變身。
在小城,偶爾還能遇到崩爆米花的人。他們還是那樣的臉龐,還是六七十歲的年紀,只是不知道,他們來自哪個遙遠的村莊。每次來,都是在一個溫暖的黃昏。冬季的白天過得快,當你排隊等候時,夜色已不知不覺間降臨。爐火中,你看不清他們清晰的五官,只能隱約看到他們在不斷地續(xù)炭、鏟火,上下鉗動堅硬的爆米花鍋的動作。他們的腰是彎著的,背略駝,動作衰邁緩慢。那彎著的腰,弓著的背,仿佛是勞作過后的舊疾,日積月累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