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污

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污;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于譽，不恐于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cè)，夫是之謂誠君子。(《非十二子》)

【鑒賞】 這是荀子的“恥”論。

應該說，儒家是很看重“恥”的。“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禮記·中庸》)“恭近于禮，遠恥辱也。”(《論語·學而》)“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聲聞過情，君子恥之。”(《孟子·離婁下》)“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孟子·盡心上》)這樣談“恥”的言論在儒家經(jīng)典中幾乎俯拾即是。

那么，究竟什么是恥?恥，應該是內(nèi)心深處升起的一種羞辱感。“見污”、“不見信”、“不見用”，在荀子那個時代便是很常見的三種“恥”。那時一個人如果能將這三種“恥”銘記在心，應該說已經(jīng)很難得了，“知恥近乎勇”。

可真正的君子所“恥”之處卻并不在此。與“見污”、“不見信”、“不見用”這些外在的際遇相對，君子所“恥”的“不修”、“不信”、“不能”更偏向于內(nèi)在的心理體驗。以內(nèi)在的心理體驗為本，視外在的人生際遇為末;恥不能秉持這個內(nèi)在的“本”，而不恥能否因此而獲得外在的“末”，這便是孔門的“內(nèi)省不疚”(《論語·顏淵》)。

但這并不是說，君子就應該如《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匪f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不管外在的功利。對真正的君子而言，任何外相變動，都不能干擾心中的大局(“不誘于譽，不恐于誹”)。正如圍棋國手，每下一子，都要全盤考慮整個棋局的大勢一樣，真正的君子亦已在自己平淡的生活中建立了一種生命的“內(nèi)時空”。每當外相人心，他首先不是對這個外相做簡單的價值判斷，而是為它在自己生命的“內(nèi)時空”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譽也罷，毀也罷，都不會去聚焦，不管它有多么強大，終究會在心中最合適的位置落下。而我只是“率道而行，端然正己”，在這獨一無二的國土里做個“觀自在菩薩”。

達到這種境界當然是很不容易的。這里真正的難點，還不在于外在的“他譽”、“他毀”，而在于由這“他譽”、“他毀”而引起的“自譽”、“自毀”。“他譽”、“他毀”的力量再強大，畢竟只存在于與人交接的一時，但其引起的“自譽”、“自毀”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種種成見卻要縈繞在生活的時時刻刻。這才是真正的“物”，這才是真正的“心中賊”(王陽明語)。面對這萬分強大的“心中賊”，你能做到“不為物傾側(cè)”么?

做一名超道德的“誠君子”，實在比做那種恪守道德的道學先生更難。

怎么辦呢?孟子曰：“守約。”這個“恥”字畢竟是來自普遍認可的社會規(guī)范，為什么不試著轉(zhuǎn)化它，讓它成為“內(nèi)時空”的一部分呢?在這個過程中，先“恥不修”、“恥不信”、“恥不能”，以期最終有資格“不恥見污”、“不恥不見信”、“不恥不見用”。說實在話，倘若沒有“恥不修”、“恥不信”、“恥不能”的心理經(jīng)驗，卻偏要說著“不恥見污”、“不恥不見信”、“不恥不見用”的話頭，這就真的有點“無恥”了。“無恥之恥，無恥矣。”中國文化在宋以后的衰敗，正與這種好高騖遠的心態(tài)有關(guān)。

畫虎不成反類犬，儒門的向上一路，難學，但中國文化要發(fā)展，中國士人要成熟，恐怕也只有這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