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太史公自序》譯文與賞析
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自序
《史記》
【題解】
本文是《史記》最后一卷《太史公自序》的節選。原序由三部分構成:第一部分類似自傳,歷敘本族世系和家族的淵源,并概括敘述了作者的前半生的經歷。第二部分即本文,利用對話的形式,敘寫編撰《史記》的目的和作者的一系列遭遇,揭示作者忍辱負重的博大胸襟和強烈的歷史使命感,抒發了郁結于胸的悲憤不平之氣。第三部分是《史記》一百三十篇的小序。
【原文】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31],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注釋】
[31]紹明世:紹,繼續。明世:太平盛世。
【譯文】
太史公說:“先父曾經說過:‘自周公死后五百年才有了孔子,孔子死后至今也已經有五百年了,應該是到繼承圣明世代的事業,修正《周易》,續寫《春秋》,探求《詩經》、《尚書》、《禮》、《樂》的本原的時候了。’他將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啊!他將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啊!我怎么敢推辭呢?”
【原文】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譯文】
上大夫壺遂說:“以前孔子為什么要寫《春秋》呢?”太史公說:“我聽董仲舒說:‘周王朝衰敗,孔子出任魯國的司寇,諸侯們忌恨他,大夫們排擠他。孔子知道他的建議不會被采用,政治主張也不可能被推行,因而評定了二百四十二年歷史的功過是非,作為天下行事的標準,褒貶天子,斥責諸侯,聲討大夫,以闡明王道。’孔子說:‘我與其空泛地記載我的主張,不如用歷史事實來體現更為深刻、明顯。’
【原文】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32],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
【注釋】
[32]紀:綱紀,倫理綱常。
【譯文】
《春秋》這部書,對上則闡明了夏禹、商湯、周文王的治世之道,對下則辨明了為人處世的倫理綱常,分清了疑惑難明的事物,判明了是非的界限,確定了猶豫難定的事,褒揚了善良,貶斥了邪惡,尊敬了賢人,鄙薄了不肖,保存了亡國,延續了絕世,修補了弊端,振興了衰廢,這都是王道的重要內容。《易》昭示天地、陰陽、四季、五行,所以長于變化;《禮》調整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以長于指導;《尚書》記載古代帝王的事跡,所以長于政事;《詩》記述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的狀況,所以長于教化;《樂》使人樂在其中,所以長于調和性情;《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長于治理百姓。
【原文】
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33]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注釋】
[33]指:同“旨”,要旨。
【譯文】
因此,《禮》是用來節制人的行動的,《樂》是用來調和人的性情的,《尚書》是用來指導政事的,《詩》是用來表達內心情意的,《易》是用來闡明變化的,《春秋》是用來說明天下正義的。把一個混亂的社會引導到正確的軌道上,沒有比《春秋》更有用了。《春秋》全書有數萬字,所闡明的要旨也數千,萬事萬物的成敗、聚散都在《春秋》之中。《春秋》一書中,記載臣殺國君的有三十六起,滅國的有五十二個,諸侯四處逃奔仍不能保全其國家社稷的數不勝數。觀察他們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為失去了王道之本。所以《易》上說:‘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原文】
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34]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35]。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36]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
【注釋】
[34]經事:日常的事情。經,正常,日常。
[35]權:變通。
[36]實:實心,本意。
【譯文】
所以說:‘臣子殺死君王,兒子殺死父親,并不是一朝一夕才這樣的,而是長時間逐漸形成的。’因此,為君者不可以不知曉《春秋》,否則當面有小人進獻讒言而自己卻看不出;背后有竊國之賊也不知道。做臣子的不可以不懂《春秋》,否則處理日常事務就不知道如何采取適宜的辦法,遇到出乎意料的事也不會用變通的權宜之計去對付。身為國君或身為人父,如果不知曉《春秋》的要旨,一定會蒙受罪魁禍首的惡名。作為臣下和兒子的,如果不知曉《春秋》的大義,必定會陷入篡位殺父的法網中,得到該死的罪名。其實他們都以為自己在干好事,只是因為不懂禮義,受到別人毫無根據的譴責也不敢反駁。
【原文】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譯文】
由于不知曉禮義的要旨,以至于君王不像君王,臣子不像臣子,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君不像君大臣就會犯上作亂,臣不像臣就會遭到殺身之禍,父不像父就是沒有倫理道德,子不像子就是不孝敬父母。這四種行為,是天下的大過錯。如果把天下最大的過錯加給他們,他們也只有接受而不敢推辭。所以《春秋》這本書,是禮義的根本宗旨。禮的作用是在壞事發生前就加以禁止,法的作用是在壞事發生后加以處置。法的作用顯而易見,而禮的作用就很難被人們所理解。”
【原文】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譯文】
壺遂說:“孔子的時代,國家沒有英明的國君,下層的賢才得不到重用,孔子這才作《春秋》,依靠文章來判明什么是禮儀,以代替周王朝的法典。現在您上有英明的君主,下有恪守本職的臣子,萬事已經具備,各項事情也都按照秩序進行著,您現在論述這些,是要說明什么道理呢?”太史公說:“對,對,您說得對,不過,不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聽先父說過:‘伏羲時極其純樸厚道,創作了《易》的八卦;唐堯、虞舜時代的昌盛,《尚書》上也有記載,禮、樂就是那時作的;商湯、周武王時代的興隆,古代的詩人對此加以歌頌。《春秋》抑善揚惡,推崇三代的功德,頌揚周王朝,并非全是抨擊和諷刺。’
【原文】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37],易服色[38],受命于穆清[39],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40],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41]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
【注釋】
[37]改正朔:指使用新歷法。
[38]易服色:改變車馬、祭牲的顏色。
[39]穆清:肅穆清和,指天。
[40]款塞:叩開邊塞的門。塞,同“叩”。
[41]墮:丟棄。
【譯文】
漢朝建立以來,直至當今的圣明之君,得到了上天的祥瑞,舉行封禪,使用了新歷法,改變了車馬、祭牲的顏色,受命于上天,恩澤遍及遠方,海外風俗不同的國家,輾轉幾重翻譯到中國邊關來,請求前來進獻物品、拜見天子的多得數不勝數。文武百官極力頌揚圣上的功德,但還是不能把其中的意義闡述透徹。況且,賢士不被重用,這是國君的恥辱;皇上英明而其德政沒被廣為流傳,這是官吏的過錯。何況我曾擔任過太史令,廢棄皇上英明的德政不去記載,埋沒功臣、諸侯、賢大夫的功績而不去記述,丟棄先父生前的囑托,這個罪過就太大了。我所說的記述過去的事,只是整理一下他們的世系傳記,并不是所謂的創作,而您將它與孔子的《春秋》相提并論,這就錯了。”
【原文】
于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42]。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43],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注釋】
[42]縲紲:捆綁犯人的繩索,這里借指監獄。
[43]隱約:意旨隱晦,文辭簡約。
【譯文】
于是,我將有關資料加以編排,整理成文。寫了七年之后,太史公因“李陵事件”而大禍臨頭,被囚禁在監獄中。于是喟然長嘆:“這是我的罪過啊!這是我的罪過啊!身體已經殘廢,沒有什么用了。”事后又進一步深思道:“《詩》和《書》,意旨隱晦,文辭簡約,這都是作者想要表達他們內心的思想。從西伯侯被拘禁在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被困于陳國和蔡國后,寫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創作了《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后來才撰寫了《國語》;孫臏遭受了臏刑后,論述了兵法;呂不韋被貶蜀地,世上才能夠流傳他的《呂氏春秋》;韓非子被囚禁在秦國,因而寫出了《說難》、《孤憤》。《詩》三百余篇,大多都是圣賢之人為了抒發胸中的憤懣之情而創作的,這些人都是心中懷有憂愁郁結之情,不能得到發泄,所以追述往事,寄希望于后人。”這樣我終于編寫出從唐堯以來的歷史,止于獵獲白麟的那一年,而從黃帝開始。
【評析】
文章以對話形式展開,主要寫了作者與壺遂之間的對答。在對答中,我們知道作者編撰《史記》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完成父親臨死前命他繼續寫史書的遺囑,極力贊頌了《春秋》的巨大社會作用和思想學術價值,從側面闡述了自己寫作《史記》的宗旨。二是抒發自己心中所積郁的種種不快。說明自己在寫作過程中,遭受宮刑奇恥大辱之后,曾一度灰心,但最終決心忍辱負重,發奮寫作,實現自己終生的誓愿,終于寫作了《史記》這部巨著。
本文氣勢軒昂,以說理為主,以另一種方式向人們傳達了一種精神:只要持之以恒地做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文中列舉了眾多學者,他們歷經艱辛,最終取得了成功。文章寓意深刻,值得我們細細研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