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論六家要旨)》原文注解與鑒賞
史記·太史公自序(論六家要旨) 司馬遷
《易·大傳》曰:“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
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君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斫;飯土簋,歠土刑,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率。使天下共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時失人情,故曰使人檢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興舍。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合,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