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與老黃毛-文明
小喬放學回來,神色沮喪。我手上沾著面粉,給她開門,門把手上留下了細白細白的粉渣。她不理我,也不脫鞋,徑直走到自己的房里去。
我回到廚房,朝著她的房間喊:“陳阿姨給了我一張新食譜,要不要來幫我忙?”
她悄悄地走出來,一雙大眼睛已經開始泛起“水災”來,我輕聲道:“怎么搞的?”
她說:“我今天在地下車站看到了老黃毛。”
“它跟胡里歐太太都好吧?”我說。
小喬在餐桌旁邊,很不開心地坐下來,用兩只手撐著一張小臉。
“胡里歐太太有小寶寶啦。她在車站等車,胸前掛了個印第安人的布袋,里頭有個白胖寶寶,又流口水又亂抓胡里歐太太的頭發。
“老黃毛一見我,就興奮得想叫,卻又忍著不敢放肆。它突然站起來,又趕忙坐下去,‘嗚嗚’地跟我打招呼。胡里歐太太踢了它一腳。
“我對胡里歐太太說,是我,喬,在導盲犬訓練中心當小老師的。她聽見是我就笑了,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后來,車來了。我摟著老黃毛親了一下,跟它說,你去吧。它站起來,牽著背了寶寶的胡里歐太太走進車廂。胡里歐太太在盲人座上一坐下來就抽緊皮帶,在手上繞了幾圈,把老黃毛緊勒在她腳邊。
“老黃毛乖乖地在盲人座邊坐著,用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后來門關起來,車開走了。媽媽,老黃毛的眼睛好亮好亮。它好像在哭……那么勇敢的樣子,好……好懂事啊。”
兩行熱淚沿著小喬的面頰流了下來。顧不得手臟,我把她擁進懷里。
三年前,我帶小喬參加過一次動物保護協會的“狗友俱樂部”聚會。
聚會里,我們認識了導盲犬訓練中心的狄克威博士。不知道為什么,狄博士特別欣賞小喬,說看得出來她是個有耐心、負責任的小孩,正是他的訓練中心所需要的那種“小老師”。
不久,小喬便與狄博士簽了合約,受聘于導盲犬訓練中心。她每天放學去工作兩小時,每小時工資五元。我亦在一張未滿十八歲孩子的工作同意書上簽了名,并負責接送小喬。
還記得跟小喬去“狗監牢”選狗的情形。
“狗監牢”關著許多從街上抓來的沒有牌照的野狗,或者遭人遺棄的狗。幾乎每天都有人悄悄在“狗監牢”門口丟棄剛出生的小狗,寵物醫院把主人不付診費、遺棄在醫院的狗也送到這里。狗只好被三三兩兩地關在有一格格鐵絲網的籠子里。籠子門口分別掛著狗進入的日期。為免狗滿之患,據說每隔一星期就得有一批狗被實施安樂死。
我們去的時候,工作人員正在給一籃小狗編號。三只小狗剛剛塞滿那只竹籃,籃里還墊著一塊紅色毛巾,可見狗主人丟棄時亦有不舍之情。
工作人員搖了搖頭,不知是自語還是對我們說:“世間多的是不負責任的愛呢!”
小喬正想伸手去撫摸小狗,工作人員立刻阻攔:“別碰,一碰生愛,等你走出這里時會不好受。狄博士要我給你們推薦一只兩歲左右的狗,要學習能力強、性情溫順的,這樣容易訓練。”
他領我們到最后一間狗舍:“這里的狗,明天便要被實施安樂死。我建議你們在這里挑一只,也好救一條命。”
小喬一面點頭,一面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工作人員接著說:“狗跟人有時相像得厲害,你看看這里的狗,有的仍無憂無慮,不知死之將至,有的一見人來就百般諂媚,求人饒命,有的整日畏畏縮縮,可憐兮兮……只有那一只,你瞧……”
我們看見了老黃毛,眼睛好亮好亮,仿佛含著眼淚,卻神色安然,挺直腰背坐在那兒望著我們。它好像已經非常明白自己的命運,卻又不屑于像別的狗那樣叫嚷躲藏、討好賣乖,反叫人心生憐愛。
“我們要它。”小喬立刻說。
老黃毛出了“狗監牢”,繞著小喬的腿轉了好幾圈,壓著嗓門兒“嗚嗚”地叫。它一會兒跑到我們前頭,一會兒又跑到后面,不知所措一般。沒過多久,它就安靜下來。等我們把它送到訓練中心,臨走時,它竟很有節制地只朝我們搖搖尾巴,眼里又涌現出那種既勇敢又悲壯的神色。我對小喬說:“老黃毛真有大將之風。”
“什么意思?”小喬問。
“就是紳士,老黃毛是個紳士。有你這位淑女當老師,真好。”
小喬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常常夸贊她的“學生”老黃毛。有一次我去接她,狄博士請我到辦公室:“愛玲,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的憂慮。我看小喬太愛老黃毛了,將來必然要傷心。”
歸途中,我對小喬說:“我已經替你給老黃毛選了主人,是胡里歐太太,她在車禍中傷了眼睛,快要全盲了。現在她又懷了孕,快要生寶寶了,我想她是狄博士那些盲人名單里最需要導盲犬的人了。你說,好不好?過些時候,我們就可以把老黃毛‘嫁’出去啦!”
小喬不說話,晚餐時也沒精打采的,到睡覺前才說:“媽媽,我這輩子都不要嫁出去,好不好?”
我的眼淚幾乎被她引出來。我也舍不得老黃毛啊!
“結業”那天,一共來了十位盲人,胡里歐太太是其中之一。他們從“小老師”手中接過受訓完畢的狗,在操場上練習了一次。操場上有坑、有柱子、有石塊。坑是臺階,柱子是紅綠燈,石塊則是障礙物。狗兒帶著盲人一一過了關,就算畢業。也有畢不了業的,要再接受訓練,盲人則回去等下一期的結業式。
老黃毛與胡里歐太太似乎有緣,配合得極好。狄博士握著小喬的手說:“這是因為老黃毛有個極好的老師。恭喜你,小喬。”
小喬驕傲地笑了。我看到她眼里居然也有了跟老黃毛一樣的神色——勇敢而悲壯。
分手時,小喬摟著老黃毛親了又親,然后,站起來把它領到胡里歐太太的車上。胡里歐先生一再道謝,老黃毛在后座上探出頭來沖小喬“嗚嗚”地低叫,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世上至樂與至悲也許是不容易劃清界限的。車要開了,小喬只說了一句:“老黃毛,你去吧!”
狗和孩子,一樣的神色。
我走過去,輕輕喚了一聲:“小喬……”
她緊緊抱住我,淚水一滴滴從面頰滑落。
像現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