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初冬午后。淡云，微風(fēng)，令人微醺的陽光。
　　
　　他駕駛著一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7路無人售票公交車，行駛在高架路上。滿滿一車的乘客，有的在小聲交談，更多的是在打瞌睡，由車窗透進來的初冬暖陽，像一只溫柔的手撫摸著人們的臉。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一對小夫妻在逗著懷里的小嬰兒，那嬰兒長得白白胖胖的，惹人喜愛。
　　
　　他微笑了。他想到了自己并不富有卻溫暖的家，想到了過幾天休息時，要把老父親推出來曬曬太陽，別看老人神志不太清醒，可就是喜歡曬太陽，喜歡聽人聊天。父母親都八十多歲了，自己還能孝敬幾年呢？
　　
　　這輩子自己最虧欠的要算妻子了，別的不說，單說她一嫁進門就照顧患病臥床神志不清的公公，到如今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從沒半句埋怨。五年前妻子患了腦瘤，妻子當(dāng)時覺得天都要塌了，但他告訴妻子說，不要怕，有我在天就不會塌，我就是你的天！終于，他陪妻子戰(zhàn)勝了病魔。
　　
　　他又想到正在讀大二的女兒，臉上的微笑更深了。女兒是他的驕傲，他因為家庭和時代的關(guān)系沒讀多少書，吃盡了讀書少的苦頭，幸好，女兒爭氣，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女兒很懂事，知道家里條件不好，從來不在物質(zhì)上與人攀比，成績上卻是佼佼者。每次從學(xué)校回來，還用勤工儉學(xué)的錢為他買東西，他駕駛座脖子后的小枕頭就是女兒送的，女兒說爸爸頸椎不好，墊個小枕頭舒服些，還帶紅外線的呢。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動了動脖子，感到脖子那里很溫暖。
　　
　　現(xiàn)在，車就要下高架路了，下了高架再開一段路就到終點站了……忽然，他感覺眼前一片模糊，頭劇烈地眩暈起來，接著又劇烈地頭痛起來，他感到很惡心，胃里翻江倒海——不好，突發(fā)腦溢血！他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父親就是因腦溢血四十來歲就癱瘓了，他到四十來歲也患了高血壓。
　　
　　他清楚突發(fā)腦溢血會很快失去意識，下了高架路后的這段路是一條繁忙的交通要道，車輛行人密集，稍有疏忽，這么大的公交車極有可能失去控制造成群死群傷的惡性交通事故！
　　
　　他感覺自己的腿、手和身體都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意識也漸漸渙散，他似乎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隱隱約約的渺茫歌聲……不能，絕不能，我一定要挺住！他咬緊牙關(guān)對抗著，對抗著……終于，他已經(jīng)模糊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終點站那熟悉的藍色候車亭……堅持不到終點站了，提前停車……
　　
　　他剎車，打右轉(zhuǎn)向燈，靠邊，平穩(wěn)停車，開門，熄火，拔鑰匙。
　　
　　渺茫的歌聲有強大的力量，吸裹著他在黑暗的深淵墜落，墜落……
　　
　　那深淵太深，經(jīng)過36小時的搶救，他也沒能爬上來。
　　
　　當(dāng)人們從他的口袋里找到公交車鑰匙時，在場的人都流淚了——這是一輛自動擋的公交車，他擔(dān)心自己昏迷后，腳可能會無意識地碰到油門導(dǎo)致車失控。因此，他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拔下鑰匙，牢牢鎖住那扇通往死亡的門。
　　
　　他叫陳樂平。上海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交車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