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原來只需要一個瞬間-成長
1969年春天,我離家遠行。
在我的行裝中,有10袋特大號的牙膏、5公斤糖果和一大箱書。糖果后來在亞熱帶的草舍中迅速融化,引來大群的螞蟻。我把糖果放進杯子,沖進開水,我知道這涉嫌殺生,可我的健康需要繼續喝這糖水。
60年代的中國,有大批城市青少年在多數不自愿又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以軍事動員的方式被送到偏遠的鄉村。
對于這場運動,說痛苦、說悲壯、說憂傷、說升華的都有,沒有定論。牽扯的人數過多,空間過于廣闊,產生無數或悲或喜的故事,是免不了的。
17歲出門遠行,我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淚水。車輪轉動時,他跟著列車小跑,直到站臺的盡頭。我站在車門口,向他最后揮了揮手。他站在站臺外面的陽光中,逐漸變小。直到這時,我才流下淚來。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而來的地方已不堪回首。在我抬腳的同時,心里卻一下空了。
火車上的4000公里穿過了8個省、市,我頭一次看到了黃河、長江、高原和古舊的小鎮。4天的火車之后又是4天的汽車,山路繞來繞去,到達目的地景洪時,天已經黑透了,天空中飛滿了螢火蟲,讓我們以為是個童話世界,這個錯覺一直保持到天亮。
我和同來的朋友被分配到農場最邊遠的生產隊。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砍樹。把眼前一切看得到的樹都砍倒。
夜里躺在黑暗中,看見屋頂茅草縫隙中的星星,聽著遠處林子里凄凄的叫聲,偷偷地掉過淚,夢中全是故人舊事。什么是思鄉?思鄉是件甜蜜的事。想想天還要亮,心就發慌。我學會了抽煙,能把煙蒂倒卷進嘴里,再把燃燒的煙絲吐到地上。我回家探親,母親抓住我的手就哭了。我再離開,朋友們把普希金的詩寫在我的本子上:“不要說玫瑰已經凋謝,要指給我們看,百合花正在開放。”我收下,致謝,沒好意思告訴他,我的日子和玫瑰、百合都不相干。
大概是1970年底,一位16歲的上海知青砍倒一棵大樹,又被樹壓倒,樹太大,倒下來的時候,天似乎缺了一塊,就那么空著。枝葉把他蓋住,找不到了。他被壓在大樹的附干下面,發現他全憑了他發自胸膛,貓一樣的哮喘聲。被砸碎的身體沒有出血,蠟一樣的潔白。他父親來了,是一位上鋼五廠的工人。來后要我們帶他去出事地點看看。問我們:“我兒那刀呢?”老頭找出刀,手有點哆嗦:“還砍樹不砍?”又拿刀指向大伙:“你們可要小心點啊。”我記得很清楚,大家都哇哇哭了。這下我明白了什么叫勞動人民。
有許多次,我坐在林中砍倒的樹身上,深深地吸一口煙。風從林子深處吹干了我頭上的熱汗。我和身邊的一切沒有區別,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知道我找到了一個友人,它很寬大,足以容納許多生命。而山下不遠的人間,真理、道德、秩序卻像魚刺一樣蒼白、貧瘠、抽象而悖理。在陽光和綠葉之間,我想起受難的父親、病中的母親和尚小的妹妹,想起我的同學和朋友,我的所愛和所恨,侮辱了我的和我侮辱了的一切,不禁悲從中來。在自然接納了這一切之后,我覺得心慢慢沉了下去,沉到它該在的地方。
在我能夠用手中的刀砍倒一棵棵大樹的時候,我肯定了自己。我不再恐懼。千百次運動后的手臂鼓脹起來,血液在脈管中暢快地奔流,一種不僅是物質的東西在我體內暗暗生長起來,漸漸有力量。我坦然起來,感到一陣輕松,人長大原來只需要一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