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讀過丑小鴨，都會提到，它居然不是教人努力的，真是出人意料啊。的確，安徒生這個故事是寫來為自己消遣的，而且多少有點自戀。他說自己出身貧賤，倍經坎坷，最后發現自己是白天鵝。問題是自戀和消遣是否不可原諒？ 為什么沒有人掩卷喊出“原來《神雕》根本不是一個說努力就能成功的故事！”？

因為這不符合很多人對童話的閱讀期待：這是一則童話，給小孩子讀的，它就應該肩負起教育人的重任。讓兒童變得更聽話，更努力，將來成長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或者坦誠一點說：能賺錢的人）。

學童的任務就是讀書、勞作、聽大人的話，絕對（注意這個“絕對”，我當然不贊成放羊班）現在只要吃苦，不用游戲和娛樂，不用探索和思考——這種觀點怎么看，怎么有點不對勁。

中國人還認為，求學是痛苦的，學海無涯苦做舟。學童不僅要背四書五經，還要挨戒尺板子，僅僅是因為考慮到他們的承受力，才沒有動用老虎凳。學習本身很痛苦，必須以更大的痛苦為推動力，和調教牲口沒有本質的區別。

王小波《智慧與國學》

我們喂一頭豬，可以說它的肉供人吃，變成“人的肉”，這樣才有價值。但兒童既然是人，他們的存在意義，就不是為了變成“成人”。兒童這個階段，本身就有價值。豬可以一刀殺了，而人有追求精神健康和快樂的權利。

童話首要的目的，是給兒童美感和娛樂，滿足他們活躍的感性思考和想象力，不是灌輸道理，以使兒童將來成為好的成人（當然，好的童話可以對兒童的成長起到好作用，但這個作用不是通過硬灌達成的）。

中國的童話作者和評論者，似乎很不樂意承認這一點。連鄭淵潔也要說，讓皮皮魯盡情玩耍的好處，是他將來會成長為大科學家、大畫家，而不是死腦筋的“面包博士”。所以，皮皮魯作為頑童的階段，還是“成人的預備役”。

扯遠了。

的確，丑小鴨沒有教兒童努力讀書，好好聽話。書中自有千鐘粟。但是安徒生對那些眼睛只盯著“千鐘粟”，一味盯著物質利益的角色，是怎么看待的呢？

那只貓兒是這家的紳士，那只母雞是這家的太太，所以他們一開口就說：“我們和這世界！”因為他們以為他們就是半個世界，而且還是最好的那一半呢。

看不出這里對貓和母雞的嘲笑態度嗎？世界之大，他們卻只看到自己會哄人開心，會下蛋的這一點點！老太太愛這兩個動物，還想把丑小鴨也感化成這個樣子——你認為安徒生是在表示，這個老太太很高明嗎？

安徒生筆下，有《海的女兒》里追求愛情和永恒靈魂的小人魚，有《白雪皇后》里歷盡艱險，找回朋友的小杰爾達，還有《栗樹花精》里面為了看到外面的世界，不惜犧牲生命的栗樹。她們難道不能和老太太相比嗎？

我們再來看看，丑小鴨并不想為了那些現實的東西努力，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小鴨坐在一個墻角里，心情非常不好。這時他想起了新鮮空氣和太陽光。他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渴望：他想到水里去游泳。

……

“不過，在水里游泳是多么痛快呀！”小鴨說。“讓水淹在你的頭上，往水底一鉆，那是多么痛快呀！”

他們飛得很高——那么高，丑小鴨不禁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興奮。他在水上像一個車輪似地不停地旋轉著，同時，把自己的頸項高高地向他們伸著，發出一種響亮的怪叫聲，連他自己也害怕起來。啊！他再也忘記不了這些美麗的鳥兒，這些幸福的鳥兒。

他喜歡廣大的天地，喜歡快樂，喜歡美，他評價很高的是這些東西。甚至愿意為此犧牲生命（這一點上他倒是跟小人魚很相似）。

“我要飛向他們，飛向這些高貴的鳥兒！可是他們會把我弄死的，因為我是這樣丑，居然敢接近他們。不過這沒有什么關系！被他們殺死，要比被鴨子咬、被雞群啄，被看管養雞場的那個女傭人踢和在冬天受苦好得多！”

我的看法是，《丑小鴨》講的是與物質不同的，美好的精神追求，以及對追求者的贊美。這個追求者的代表是安徒生本人，對此，安徒生自己可能不太自信（可以參考《小鬼和小商人》，小鬼看到代表精神的美麗的詩集，并且向往，但他不能放棄小商人給他的，代表物質的麥片粥），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軟弱而自卑（的確，比起許多童話里的經典形象，丑小鴨是個很不主動，很抑郁的主角）。

你可以批評安徒生品格有缺，但他絕不是在講一個“有臉就是有一切”的故事。

你感覺不出天鵝高飛時那種莊嚴的氣氛嗎？你感覺不出寫游泳的時候，安徒生筆端流出的那種憐愛和幽默嗎？這個故事是有點不太勵志，但這跟我們開玩笑說“看臉”一樣嗎？

話又說回來了，小人魚何等漂亮，栗樹精何等嫵媚，結局都是犧牲生命，小吉爾達并非天姿國色，卻當上了女主角，迎來HE，你覺得這能證明安徒生崇尚“看臉”嗎？

但我想作一下狗尾續貂的解讀：這里追求“美麗”與“快樂”的主角，也可以理解成是小孩子（丑小鴨是個年幼的角色，而且他像孩子一樣，喜歡戲水玩耍）。他們也許不是很聽老太太的話，不能立即“下蛋”，供給物質的利益，因此看上去像丑小鴨一樣不討人喜歡。但他們有著對美、對快樂的向往，這向往蘊藏在他們的游戲和觀察之中，他們本質是高貴的，就如丑小鴨有天鵝的血統。

ps：《丑小鴨》提到天鵝漂亮，但也提到天鵝能高飛，能長唳，能讓丑小鴨看了生出高翔遠舉的愿望——如果你覺得我話里有話，我就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