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每章好句
原創:龔鵬程
鄭孝胥,近代名人。曾任偽滿洲國總理,故罵名滿天下。而善詩,詩名亦滿天下。有《海藏樓集》,世稱海藏樓主。以下統稱鄭海藏。
俞大綱《寥音閣詩話》述散原評海藏詩曰:“ 渾身是打。” “打”系湖南土語,謂如演拳術者,勁道發足也。海藏擅技擊,能逾墻超屋,故散原如此說,并以此喻海藏詩。
一、海藏之名義:萬人如海一身藏
戴君仁先生有《題海藏樓集》詩曰:“愚不堪言志可哀,秦庭惟見虎狼來。海藏樓集名山在,誰憐平生惘惘才。”舊于汪先生雨庵處見之,不知嘗輯入詩集中否。
《海藏集》初刻于武昌,上元顧云(子朋)序之,故逞筆力,以自別于桐城文家,反不如陳石遺序之有味;且謂樓名海藏,乃欲“藏樓于海庋其詩”之意,亦屬誤說。
今按:海藏號蘇龕。龕或作廠、堪、戡,隨興立號,本無特義。然杭州南高峰煙霞洞,有寺僧刻石為財神以祀。湯蟄仁為太守時,以東坡曾游此洞,教寺僧改刻東坡像,土人即名之為蘇龕。湯氏以此函告海藏,海藏乃為長詩以報,中有“平生吾東坡,異代獨眷眷”語,蓋頗自喜也。
其為詩,石遺以為早治大謝、柳州,后兼及晚唐、北宋諸家。實則寢饋于東坡者不少。樓名海藏,當本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句,故蒼虬作蘇戡六十生日壽言第一首即有“白日當天三月半,萬人如海一身藏。使君留得堂堂去,四海都知鬢未霜”。良以海藏自作《東坡生日集翁鐵梅齋中》嘗云:“江上殘年我又歸,高齋雪后正添衣。終知此老堂堂在,剩覺虛名種種非。酒半題詩忘客去,香中讀畫愛梅肥。聚山樓外山能識,只欠相攜看落暉。”故蒼虬之言如此。
又海藏有“四圍山海一身藏”(《癸巳七夕官舍風雨中作》)句,脫胎于蘇,“神完中有恃,談笑卻熊羆”(《賀張之洞六十生日》)則徑抄東坡矣。淵源自不可掩。
二、海藏詩之淵源
海藏為光緒壬午鄉試榜首,與林琴南同榜,故稱林為同年,贈林之詩亦不少。林氏早學梅村,晚漸蒼秀,號“杜陵詩史”,然結體松散。自云詩學蘄向在錢注杜詩、施注蘇詩。海藏則勸其取法乎上,殆欲其取道漢魏六朝也。
顧海藏亦貌為大言而已,彼五言雖橅大謝,固亦浸淫于韋柳;七言古近體,則從晚唐北宋入,又何嘗取法乎上?
大抵閩人詩,自成面目,氣味異于兩湖京浙。思力沈煉,頗有倔強之致,古近體及詩鐘皆然。考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一曰:“閩中才雋輩出,顯異之士頗多,能詩者十得六七,壺蘭以下,間有拗字;會城以上,則居然正聲。彬彬風雅,亦云盛矣。第晉安一派,流傳未已,守林儀部、高典籍之論若金科玉條,凜不敢犯,動為七律,如出一手。近頗有尤異之士逸出其間者,然終不勝慎守故調者之多。”知此風氣自明以來即已有之,故汪辟疆、錢萼孫皆有“閩派”之說。
海藏則于此風氣中別出手眼,三十以前,專攻五古,思縟于謝客,復洗琢于東野,遂使其面目迥不猶人。語質韻遠,外枯中膏,非近世閩派作家所能及。石遺贈詩,以“著花老樹初無幾,試聽從容長丑枝”為譽,海藏亦以此自喜,《偶占示石遺》曰:“憑君嘲老丑,終覺愛花枝”;《四十初度詩》又曰:“一笑誠可已,丑枝還作花”;《書久不進憤賦此》則以荊公“誰初妄鑿妍與丑,坐使學士勞筋骸”為“達哉”。丑而美、枯而腴之境界,海藏固甚向往之也。
三、海藏樓詩集
《海藏樓集》,凡增補多次,共十三卷。其中卷十一至十三,乃民國十四至廿五年(1925~1936)所作,次年孟森有序,曰:“前數年,海藏有刊落風華之意,謂將不作近體詩。今讀近年詩,雖危苦有甚而風致流美,無老手頹唐之態。然則才分有定,愛好之結習與負氣并生。所行皆負氣之事,所作亦皆負氣之詩。負氣之事之果為是非,將付難齊之物論,而詩則當世固已無異辭矣。”
夫此正海藏以偽滿洲國事為世所不齒時也。即海藏本人亦自知:“七十殘年世共輕”(《廿三年重九》)、“新局微聞國論嘩”、“尸位三年我自評”(《夏至》)、“蹉跎一老世方輕”(《入都車中和病山韻》),而有“千秋酸寒徒,豈易覓吾耦?……知我者天乎!問訊堂下柳”(《四月十九辭國務總理得允》)之嘆。孟森撰序,遂亦僅云負氣之事將付難齊之物論而已。
此乃微詞。若行事果無可議,又何恃乎物論之難齊?不深論其是非,固所以見其是非也。
四、海藏詩具策士氣
古之大家,或以情勝,或以氣勝。情主于幽細,氣主于雄闊。兼之者李、杜、陳思,偏之者義山、退之。然以氣勝者,或如曹操、鮑照、韓愈之古直超曠,具豪杰之氣者也。或如李白、龔定庵,具俠士氣者也。若海藏之負氣而姿媚者,則可謂為有策士氣。
汪旭初謂海藏“欲以忠孝售其術”,蓋指此言之也。海藏自負經略,好奇計,喜抵掌論兵,而時以詩人為標榜,亦由于此。
一九一二年,清已遜位,海藏至京,投刺中貴人,輒云:“詩人鄭孝胥”。甲辰年間(1904),以道員官四品京堂,率湖北武建軍,督辦廣西邊防,方顧盼自雄,函友人乃又曰:“以詩人而為邊帥”,何其好為詩人乃爾!此與羅癭公遺囑鐫墓“詩人羅癭公”者,貌同而心異矣。
五、海藏之負氣
散原《有人傳蘇堪督師赴龍州道上作二篇,因題其后》詩云:“登壇風貌一軍驚,旄仗攢楓嶺外明。功狀區區捕首虜,回看貔虎臥邊城。”“胸中丘壑壓蠻荒,解辦詩人短后裝。盤辟何如卷角悖,千金犗特費評量。”自注:“君詩有‘平生不解孫吳語,卻辦詩人短后裝’之句。”海藏不忘為詩人,然著短后裝,親歷戎行,則日日勤放哨、教打靶、振刷士氣,如臨大敵。孟森在其幕,曾撰《廣西邊事旁記》詳載其本末,海藏題五律一首,曰:“行歌具區藪,歸隱海藏樓”,蓋有倦意也。
初,《龍州雜詩》有“官家方省事,付與老書生”語,義本東坡“堪笑錢塘十萬戶,官家付與老書生”,而有自負之意。詩卷第一首亦云:“三十不官寧有道,一生負氣恐全非。”(《春歸》)故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乞罷歸江南時,孟森即指此聯問之:“今日之求去不得,與十馀年前未出山時,語氣相較何如?”太夷則謂,“出處之故,情隨境變,不可執著;獨有負氣,始終不改”,可謂深于知己。
今觀其詩,曰:“意氣太強翻一折”(《己未正月三日昧爽作》)、“功名自是誤人物,敗德喪真作吾害”(《己亥三月十二日作》)、“何時得停泊,甘心趨路歧。向來負盛氣,不自謂我非”(《送檉弟入都》),負氣之害,何嘗不知?惜內熱不止,遂自負“客懷漫比官為業,物望誰云國有人”(《移居綿俠營》),而至“名山誰信終堪隱”(《登攝山最高峰》)矣。
六、海藏之詭痛
《海藏樓集》中有詭托之辭,仿佛古人所謂夢中作或道行見題壁者,《啼血》詩三首是也。題曰:“高樓小居歇浦,戊申小春,適鼎湖耗至海上,訛言騰沸。出門悵惘中,信步至張園。夕陽黯淡,風葉翻飛,車馬亦已闌珊。逡巡間,于塵轍中拾得殘紙,書《啼血》三首。字跡欹斜,語意詭痛,蓋攀髯墮弓,小臣之辭也。”是為光緒之死而作。
其第二首云:“戊戌消沈庚子來,種因得果更誰哀?忍教宗社成孤注,可奈君王是黨魁。妄意揮戈能退日,傷心失箸讬聞雷。咎繇聽直須天上,好勸長星酒一杯”,語至沈痛。
海藏在光緒一朝,名位不高,然于甲午之役時,已隱然左右朝局,與張謇并有仙童之目,后主維新,故其言如此。第三首自注:“于南皮座中,嘗有‘皇帝人君、太后人臣’之對”,言尤顯豁。于“啼血虛傳杜宇魂,寧聞帝子更沈冤”之際,痛詆慈禧,“蟆腸坐憤妖吞月,鶉首空愁醉賜秦”,至以武則天況之矣。
七、海藏戚屬
海藏為左海世家。父仲廉(守廉)由庶常改官都曹,長于倚聲,有《考功詞》一卷,本擬請陳寶琛作序,未成。見海藏《陳弢庵過談詩》自注。詩甚少,僅傳其“樂游原上驅車過,愁絕詩人李義山”一絕,石遺以為可與漁洋“仆射陂頭陳雨歇,夕陽山映夕陽樓”、黃莘田“夕陽大是無情物,又送墻東一日春”同稱為“某夕陽”(《詩話》卷十五)。
海藏十馀歲而孤,與弟孝檉(稚辛)隨從祖鄭虞臣讀書。虞臣為咸豐壬子進士,改戶部主事,歸里授徒不出。左宗棠督關時,重其人,聘為鳳池書院山長十年。王凱泰撫閩,改聘為致用書院山長十年,又改主正誼書院講席。平生布衣蔬食,書法尤獨步一時,海藏受其啟發甚大。
八、海藏之詩學
王闿運《論文示蕭干》曰:“韓退之遂云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如是,僅得為擬古之文。及其應世,事、跡、人、地全非古有,則失其故步,而反不如時手駕輕就熟也。明人號為復古,全無古色,即退之亦豈有一句似子長揚雄耶?故知學當漸漬于古。”(《湘綺樓集外文》之十七)
太夷學古,仿佛如此。于荊公、宛陵、韋、柳,無所不學,而漸漬于大謝。《春陰簡李審言》且云:“我今心折在四靈,才力自知甘守弱。”石遺又以為似遺山,皆可見其泛濫古今之跡。
九、海藏之學梅圣俞與石遺不同
民初宛陵詩之倡行,發自海藏、石遺。近人陳含光不喜梅詩,嘗慨嘆:“居今日而欲反陳、鄭之所稱,幾無殊在宋而非坡、谷。”實則王漁洋《池北偶談》、全謝山《春鳧集序》、潘彥輔《養一齋詩話》、王西莊《西沚居士集》等,皆已推重宛陵;《雪橋詩話》卷九且謂宛陵仍是唐音,突過摩詰。但未如陳、鄭之提倡而蔚為風氣耳。海藏漬潤韋、柳,問徑宛陵,本不足為奇;于梅似不僅取其高峭,與石遺之所以重梅者不同。
蓋石遺之稱宛陵,似從其主香山、放翁來。放翁固推崇梅詩者,《劍南詩稿》上卷《六十讀宛陵先生詩》云:“李杜不復作,梅公真壯哉!豈唯凡骨換,要是頂門開。鍛煉無遺力,淵源有自來。平生解牛手,馀力獨恢恢。”與簡齋“本朝詩人之詩,有慎不可讀者,有不可不讀者。慎不可讀者梅圣俞”(《卻掃編》卷中引)之說大異。集中學宛陵者亦不少,故羅癭公謂其《寄酬曾學士學宛陵詩體》一首云:“放翁自壯至老,服膺宛陵,集中凡五六效其體,心折極矣。放翁詩鮮新俊妙、闊大閑曠無不備,而其精深處,乃自宛陵得來。世之論放翁者,鮮道其學宛陵。甚矣,真能讀放翁詩者之不易覯也。”石遺之提倡宛陵,蓋即由其主張劍南也。
《詩話》卷廿七,“近人為詩,競喜學北宋,學劍南者少。余舊曾提倡香山、劍南。……得宛陵之深到,而自饒寬博之致”,可見其有意如此,與海藏之偶一借徑者不同。
又,趙香宋《題宛陵集》曰:“發函淡泊苦不樂,時出妙語中生棱。漸尋漸得最佳處,乃覺可愛不可憎。就中有味五言上,如入古寺逢高僧。又如緣流極深澗,獨騎瘦馬行凌兢。取境顧不一覽盡,其奧直裹山萬層。固知立品絕世好,能介如石清如冰。七言亦自字字澀,乃不鵬舉為秋鷹。以視蘇黃則力薄,在宋作者非上乘。頗疑自處唐法外,梅之所能陳亦能……”陳指后山。而楊昀谷與夏敬觀辯宛陵詩時,亦云:“梅陳好句絕可愛,其力僅足造一關。”知梅陳并舉,民初有此一派,與石遺之主張亦不相同。
十、李宣龔之學海藏
夏敬觀學梅詩甚有名,得與石遺相識,則由林宰平、李拔可之紹介。
李拔可,字宣龔,一字觀槿,李宗袆子。光緒甲午舉人。錢默存《談藝錄》嘗謂其讀書得間,與海藏關系最深。海藏為漢口鐵路局總辦時,李即為其記室。海藏在日本有詩,題名《決壁施窗豁然見海名之曰無悶》,李氏有詩云:“石遺小作藤為屋,無悶新居竹滿庭。準擬過江尋一憩,午涼容我做詩醒。”時石遺在武昌,李氏輒往訪,故所云如此。世謂此為學海藏一派最早之作。
后海藏居上海,園中有李氏所贈四栝。海藏既至長春,園讓售,栝亦還李,海藏死,栝乃枯萎,拔可并為作《還栝圖》記其事。其詩本得力于后山,因隨海藏久,遂漸相似。《碩果亭集》,論者以為不讓海藏也。
《碩果亭集》未見,余所見李拔可諸詩,乃自各家筆記中輯出者。朱羲胄《林畏廬學行譜四種》中云李氏有《墨巢詩集》,未知即《碩果亭集》之別名,抑其中部分。李氏別有《碩果亭重九酬唱集》,入《墨巢叢刻》中,余自王開節先生處假得。拔可號墨巢,朱氏所云,或以號名詩也。拔可曾校訂《宋詩鈔》,于南北宋寢饋甚深,尤得力于后山簡齋。沈曾植稱其馳突韓門、直入廣陵之室。海藏稱其紀游之作,逼進大謝。皆能得其一面。
大抵拔可詩雖濡染海藏,與海藏之高腔,亦不盡相似;且老輩習氣,洗刷凈盡,無遺老臣忠君復辟及失志者嘆老嗟卑等套語,故可貴也。重九詩,海藏最所擅長,拔可亦遂有此集,淵源要自不可掩。集末尚有錢鍾書、成惕軒諸先生詩,余嘗抄呈惕公,蓋四十馀年前作也。
十一、海藏與張之洞
太夷與張之洞交契,《海藏樓集》卷三、卷四可證。蒼虬《壽海藏六十詩》云:“談藝論兵兩不窮,掀髯曾起抱冰翁”,亦特指此事。海藏陪廣雅乘船自采石磯至武昌諸詩,如“不信乖厓久閑地,吳民遮看老尚書”、“劫后神州運漸開,救時須是異人來”,盛推廣雅。而廣雅亦許海藏詩為“華岳三峰”,稱“蘇龕是一把手”(按:錢萼孫《近代詩評》云“海藏如三峰太華,獨見高標”,即用此典)。海藏有《題鄭子尹爪雪山樊詩》,廣雅見之,遂命喬茂萱取此圖卷來,可見其欣賞海藏之一斑(見《海藏樓雜詩》之廿)。
然就詩而論,廣雅主張,實勿同于海藏。如海藏論詩以澀為貴,而廣雅主清切。陳詩(子言)謂海藏似王維,境靜而詩遠,海藏亦云:“輞川有奇興,真味不容亂。”南皮則極不喜王維,《海藏樓雜詩》之廿一:“南皮往論詩,頗亦執偏見。素輕王右丞,于詩乃尤訕”可證。廣雅論詩多偏見,本不只此一端而已。
十二、海藏論詩
海藏頗善論詩。答沈乙庵有云:“秋氣雖宜詩,鬼語乃詩病。君詩轉西江,駕浪極奔勁。云何弄細碎?意屬秋墳敻。四靈如靈鬼,底事托高詠?”于四靈蓋愛之而知其病。沈子培學問淹貫,詩則艱深奧衍,或傷細碎,故海藏云云。
又如閩人林庚白自負才地,《麗白樓自選詩》,稱已得詩中三昧,古今詩人,推杜甫第一,海藏第二,己居第三。石遺頗不以為然,見《詩話》卷八。海藏題其詩本,但云:“喜子詩能通性命,何妨取徑近艱辛!”“文字似非標榜事,可教塵土污毫端?靜中別有精微在,莫作狂花慧客看。”略示規箴。而庚白大怒,遂以己為古今第一、老杜第二、海藏不足觀。亦一妄人也。
十三、海藏之傷春
海藏集盡削少作,而以《春歸》為開卷第一首。古之傷春,自以義山為著;然海藏傷春,未必即與義山同。且其傷春每云惘惘,如“春歸詩社晚,惘惘三月后”(《辛亥四月二日曾剛父招集崇效寺》)、“嗅遍江梅更惘然”(《辛卯正月廿一日城西步歸》)、“悵惘梅邊想戰塵,又看江南二月春”(《移居綿俠營》)、“物華易換我難春,只作花前悵望人”(《過眼》)、“士有傷春淚不收”(《梁星海約游琴臺》)、“惘惘春風夢里歸”、“花前人與春俱老,惘惘沾巾豈酒痕”(《廿二年四月八日乞假至大連星浦》)、“惘惘重經黃浦灘……傷春小杜罷追歡。修書粗說江湖意,已覺春陰到指寒”(《上海旅次寄京中友人》)等皆是。
而此類篇什,又皆集中于前七卷,卷八以后僅兩見,故此當為海藏壯歲時一特殊心境,所謂“三十不官寧有道,一生負氣恐全非”(《春歸》)也。懼年華遽去,功名不就,雖曾宦于龍州、武漢,而“少年心未盡,悵惘若有失”、“沈思旋自哂,世味孰可悅?冰天雪窖中,何事忘馀熱!”名心縈懷,積為內熱,乃有此傷春意識耳。
凡“人生三十為一世,失卻少年安可悔。朱顏銷盡四十來,昔日風情竟何在”(《己亥三月十二日作》)、“牽懷何竟意猶疑,楚水銷魂似別離。往事夢空春去后,高樓天遠恨來時。袖間縮手人將老,地下埋憂計已遲。莫道一生無際遇,靈修瘦損記風儀”(《漢口春盡日北望有懷》)、“匆匆年少愁中過,惘惘春風夢里歸。邕管投荒寄邊鎖,京華懷舊檢塵衣”(《甲辰七月初一作》)云云,皆是此意,古今傷春詩之別調也。
十四、海藏之艷情
海藏傷春,又有一類確屬艷情。
蓋此君少年多艷思,所謂“客中總覺朋尊樂,酒后差憐粉黛妍”(《八月廿六日芝口張飲》);“郎當游亦壯,調笑意殊狂,我輩人誰識?胡姬儻不忘!”略可想見少年冶游情狀。
而此冶游生涯中,又有一女,特為海藏所眷愛,《顛齋海棠詩》:“才因老盡更誰知,只借花枝寄所思。好夢夢回馀倩影,春愁愁絕減豐肌。冬郎昨夜關心雨,子美平生欠汝詩。卻向龍州栽幾樹,他年題句待元之。”人花雙寫,詩中已有倩影在;《將去龍州邊軍雜詩》
此女蓋即金月梅。海藏詩中,凡稱惘然者,多與歌聲、梅花有關,以金月梅本伶人也。陳平達以為海藏之識金月梅在上海,時至遲為壬寅春。張眉叔先生則據《紅梅》三首,以為當更在壬寅以前,其說甚是。
考戊戌秋冬間,海藏在武漢,有《聞胡琴有觸詩》:“好春閑過卻傷春,花月江山跡易陳。一念十年銷未得,畫樓銀燭坐懷人。”胡琴為京劇主要樂器,且詩下有小注:“坐懷連用”,是即懷此十年前畫樓銀燭之夜坐我懷中之女子也。其時自在壬寅以前,《己亥人日雨中》所云:“憑欄可奈傷春暮,人日梅花空滿枝”,似亦與金姬有關。
十五、海藏與金月梅事
海藏與金姬事,高贊鼎嘗為一古詩詠之,詩前有序曰:“海藏賞金月梅,不以色而以言。自光緒甲辰從龍州解兵歸迎之,至丁未相處三載。一日,金請于海藏曰:君乃功名中人,我又非閨閣之選,久則相妨。徒用各悔于遲暮,何如別去為佳!海藏慨然諾之。贈以二萬金,作《函髻記》寄意。《函髻記》取義于唐歐陽詹所眷割髻寄貽故事。海藏《四十八初度》兩詩可按也。”
高氏所知,得自魏懷,魏則親聞于海藏,故亦并抄海藏為金氏所作之詩十三首。實則通檢全集,當不止此數。如“可奈梅廳燈似月,宵來策杖一徘徊”(《梅廳》),“乍春蕊大含春思,漸覺繁枝帶曉霜”、“驀地聞香魂欲返,惘然自醉意猶狂”(《對梅作》),皆纏綿有深情者。
其《四十八初度》詩,乃與金月梅初別時作,其后復有《殘春》兩首及《送春》等,詩曰:“孤抱何曾惜,殘春絕可哀。不成依斗室,復作攬高臺。心與驚鴻逝,書憑夢蝶回。司勛休刻意,意盡恐難裁”、“近水生惘悵,看天拘苦辛。一閑成落魄,多恨失收身。……春風太輕別,無地著愁人”、“檢點平生空自奇,漸成灰燼欲何施?送春可得回三舍,積恨應須塞兩儀。來日塵勞殊未息,馀年心病總難醫。江南是我銷魂地,忍淚看天到幾時”,均以春風喻金姬,生馨照眼。
昔義山詩云:“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唯有杜司勛”,袁簡齋《杜牧墓》云:“客里鶯花逢杜曲,唐朝春恨屬司勛”,太夷亦今之杜司勛也。《甲戌使日雜詩》:“刻意傷春失夢痕,懷人亭下更何言。花前白發風懷盡,不是銷魂是斷魂。”自注“嘗于神戶署中作懷人亭”,所懷即金月梅。
可見海藏于此事,用情不淺,且至老猶或不忘,故癸酉《四月八日乞假至大連星浦》其二曰:“含蕊殊濃開漸淡,人生花事黯何言。花前人與春俱老,惘惘沾巾豈酒痕?”與《春歸》前后映照矣。
十六、海藏詩中之梅
然 海藏詩中論梅,未必即為指金月梅。因海藏父母皆葬福州西門之梅亭,詩中所寫,或與此有關(《戊戌除夕在溪口作》自注可證)。乙巳《十二月初一梅亭展墓》,亦有沾袂惘惘之語,正須與其他論梅者分別觀之。
十七、惘惘不甘之情
海藏而外,蒼虬亦有此惘惘不甘之情,如“惘惘經過意未甘,槐陰門巷舊宣南”(《惘惘》)、“平生歸山真實意,到此惘惘仍難甘。饑愁恐怖業未盡,暫來旋去吾何慚”(《癸丑五月十三游焦山》)、“惘惘有不甘,人生極苦相”(《哭劉松廳》)、“潑眼看山渾似夢,行吟惘惘與誰同(《思念袁伯夔不已因寄懷》)、“后中傷敝席,惘惘豈能甘”(《毅夫同年詩》)、“名山絕業千秋定,只是難酬惘惘心”(《留別蟄云》)、“欲出遨游散郁伊,卻愁惘惘與誰期”(《將往舊京感作》)等皆是。夫詩須有惘惘不甘之情,說始于石遺所撰《〈海藏樓詩〉序》,稱誦一時,海藏詩最得此法。若蒼虬,則惘惘不甘者,僅懷舊傷時而已,與海藏正自不同。
十八、海藏樓與夜起庵
太夷居海藏樓十馀年,頗有感情,且樓有藏書不少,故不僅于《壬申雜詩》有“回首海藏五千卷,何年還我舊樓居”之說;即暮年,仍有“收京后必更造海藏樓”之想,見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廿六日天未明》詩注。
天未明,是在夜起庵也。海藏樓與夜起庵,遙遙相對:抱器懷質,遁藏上海,是為海藏;皤然一叟,匍匐東北,又非夜起而何?
集中以夜起之義為題者甚多,以跡言,則海藏每中宵不寐,夜起吟哦或看月坐雨;以心言,則“心火方自燃”,遂不免晚任偽職矣。其早歲即有“盛年不偶欲何如?”(《貧女》)、“養精勤閉目,留待老來看”(《自題三八歲小像》)之想。后則屢以夜起自詡,曰:“七十老翁夜獨醒”(《己巳正月十五夜》),又云:“胸中已是無波井,卻為雞聲起怒濤。”雖垂老掙扎,未始無休退之思(《壬戌九日》:“晚途莫問功名意,往事惟馀夢寐親”,《謝七十贈詩諸君》:“俯仰漏將盡,踽踽猶夜行”,《壬申雜詩》:“夜起庵中人老矣,不須辛苦損天真”,《殘夜》:“數盆頗惜梅花瘦,莫解殘年抑郁心”,皆有哀年不必強為之意),然負氣孤行,終以功名自苦,亦性格之所不得不然。
彼挽弢庵,譏弢庵為“功名士”,實則為功名所誤者,固海藏而非弢庵也。其詩曰:“端看不朽功名外”(《弢庵過訪》)、“因材誰可共功名”(《甲午師次橫州》),可謂自為注腳。夜起二十年,世論多所譏彈,乃不自退省,徒為負氣之說,以為“獨往孤行道偶通,知音千載最難逢。世人盡在酣眠里,忘卻人間夜起翁”(《使日雜詩》);“舉國欲何依?無主自致亂。老夫略識途,诪張莫為幻”(《夜起》)。謬哉!
十九、海藏晚年詩
陳蒼虬《跋海藏晚歲詩》,謂:“海藏晚遇既異,可言者多,詩中大有事在。故精悍之氣,不遜于前。”此與孟森序,同屬微言,蓋為海藏詩后不如前宛轉開脫耳。
海藏入東北后,詩歌轉劣,石遺書其詩后曰:“昔人之言衰老者,形容變而語音存。海藏支離突兀之故態,變無復之,滋可傷者語音變耳。”直言其事,遂令海藏不悅。
然海藏居天津時,有書寄石遺,略謂此地曠爽,詩蘊都盡,大抵作詩亦隨地氣,山川秀蘊,則觸處成吟,原野袤延,則搜剔難就云云,錄于石遺所撰《〈海藏樓詩〉序》中。則詩之早優晚劣,海藏未嘗不自知也(石遺此序,引證古人詩句凡九百馀言,支蔓實繁,古今無此體制。癸酉六月載入文集者,刪芟甚多,然大旨固未嘗異)。
二十、海藏詩善敘交誼
海藏詩惘惘不甘,特工嗟嘆,于惓懷親朋尤為見長。如寶竹坡、傷忍庵、哭其祖鄭世恭等,皆極沈痛之至。又與馮煦、顧云同出薛時雨、林歐齋門下,與顧云為尤契,故為顧所作詩,無不工者。丙申三月三十日顧云邀集薛廬,太夷有詩曰:“秦老顧生莫怊悵,好留豪氣伴華顛”,蓋期共終老也。不幸顧子朋早卒,《海藏樓詩集》卷六中有《哭顧五子朋》詩四首及《雨中詣雨花臺安隱寺奠顧五子朋》等,情辭懇切,與《悼亡》十四首(卷十一),皆海藏集中精品。暮年尚有“金陵山似夢千層,永憶平生顧子朋”(《答顧壽人見寄》)之句,二人交誼,略可想見。
至于俞恪士之“平生盛自許,詩卷肯相質。奈何海藏圖,負我靳一字。行藏各有素,抱憾遂入地。湖莊波渺然,滿地故交淚”。于二人交好交惡,一生一死之間,出語極有分寸,與哀顧子朋者,又自不同,而似較前為者尤難。何則?自交惡處寫之也。
昔湘綺為人傳記,好從其不得意處寫之,謂如此方能曲盡心事,極唱嘆之致。海藏此類詩,即用此法。如《懷寶竹坡》“小節蹉跎公可惜,同朝名德世多譏”,上言寶廷以清流名公納江山船妓而自劾罷官事。夫海藏為寶廷督學閩中所得士,以“滄海門生來一見”而指其蹉跎小節,實為他人所不敢言,然于此但見惜愛之厚。下以同朝名德斡旋之,尤為高明。蓋寶廷以小事不謹罷歸,世論惜之;同朝名德且又以名德自詡諸公,人反多譏之。以此見寶廷之可愛,而小節不飭竟成褒語矣。海藏詩之妙,往往如此。
二十一、海藏論戊戌事
海藏于清末,近于清流一系,又與康、梁、林旭、楊銳、袁爽秋等交好。
楊林二氏死于戊戌政變。袁爽秋于庚子之亂時,力疏拳民不可信、公使館不可攻,與徐用儀、許景澄同日被戳,世稱“三忠”(世或合立山等為庚子五忠,非也。據李岳瑞《春冰室野乘》,立山之死乃拳匪涎其財富且又與人爭都下名妓綠柔故)。所著有《漸西邨人集》、《安般簃集》。
方海藏落第時,袁氏有詩慰之,海藏亦有答贈,今《海藏樓詩集》雖不載此,然交分實深。于戊戌事,亦不能不哭,集中如《櫻花花下作三首》、《風雨花盡》、《風雨既過有二株粲然獨存憮然賦之》、《虎坊橋新館獨坐》、《暮寒》等,皆與此有關,特出之以比興,難索解人耳。
嘗試論之,《櫻花花下作之三》:“春歸滄海剛三月,骨醉東風又一回”,言百日維新也。
《暮寒》:“宮中二圣自稱歡,滄海歸人感暮寒。旅力既愆時竟失,風波垂定事尤難。是非坐共微言絕,恢復終憑老眼看。料得淚痕潸漬筆,卅年密記在金鑾。”題下自注“四月廿七日感事”,感翁同龢也。《清史稿.德宗紀》,翁以四月己酉罷,己酉即廿七日。
依《德宗紀》廿四年八月丁亥(初六)皇太后復垂簾聽政,詔捕康梁等。辛卯(初十)上稱疾,征醫天下。甲午(十三)六君子處斬。海藏有《九日虎坊橋新館獨坐偶成》:“殘秋去國人如醉,晚照橫窗雀自喧。坐覺宮廷成怨府,仍愁江海有羈魂。孤臣淚眼摩還暗,爭忍登高望帝閽。”可與《櫻花花下作》同參。
政變時,海藏固在北京也。夫曾重伯嘗有詩云:“酒入愁腸惟化淚,詩多譏刺不須刪”,如海藏此等詩,譏刺之意,蓋甚顯然。
二十二、海藏重九詩
詩家每有特殊之題材而為他人所不經道者,如淵明之菊、太白之酒,皆陶李家中物,他人不得染指。若海藏之禁臠,則重九與聽雨是也。
夫海藏重九詩,特顯于丁酉以后。歲歲為之,煉肅曠憀之氣,出之以平淡紆折語,得天地秋氣,世推為鄭重九(見集末附名流詩話及蒼虬《丁巳九日煙霞洞登高之四》自注)。古今無此等也。
然其重九詩,實多與夜起意識有關,如“霜菊名賢獨堪倚,未妨同戀夕陽紅”(壬子);“等閑難遣黃昏后,起望殘陽奈暮陰”(甲寅);“悵望斜陽更不回”(己未);“一丘一水饒蕭瑟,盡戀斜陽晚未回”(丙寅)“四十年來老賓客,荒祠猶愴夕陽明”(乙丑);“夕照當樓朔氣高”(己巳。以下仕偽滿后作);“晚向空桐惜鬢霜”(壬申);“雪后重陽夕照明”(癸酉),老驥長途,徒嗟日暮,幾于每詩皆然,古今重九詩,亦無此說也。
然衰遲一翁,戀此斜陽,終恐不免“半生重九人空許”、“枉被人稱鄭重九,更無豪語壓悲辛”(壬戌)。
二十三、海藏聽雨詩
海藏酷喜白石“人生難得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之語。《同季直夜坐吳氏草堂》:“一聽秋前雨,知君病漸蘇。欲論十年事,庭樹已模糊”即略用其意。石遺謂詩家自韋蘇州、蘇東坡以來,聽雨漸為一特別意境,而虛堂坐雨又為海藏集中之特別意境,殆指此等詩而言。此陳蒼虬所以有“幾回聽雨疏簾坐,消得人間一味涼”(《壽太夷六十》)之說也。
集中如《官學雨中與陳笙陔夜坐》:“宣南五月翻階雨,二客虛堂坐渺然。聊喜素心共今夕,忽驚浪跡近中年。”《庚寅八月廿八日夜坐》:“宵涼百念集孤燈,暗雨鳴廊睡未能。生計坐憐秋一葉,歸程冥想浪千層”;《五月連雨答子朋》:“雨晦風昏斷來往,窗外孤鳴映書幌。寂寂欒城話對床,平生聽雨愛虛堂”;《庚子八月十一夜雨》:“幽人獨臥意殊適,江聲入夢含蒼茫”;《盟鷗榭夜雨獨坐》:“風江已自豪,妙雜秋雨響。泬寥不可名,閉目試一往”、“忍寒吹燈坐,得意風濤間”,皆得聽雨之神味者。至晚歲猶云:“對床聽雨真佳境,愛說東坡與潁濱。老我廿年耽夜色,雨中偏覺一燈親。”(《甲戌端午后一日雨中》)“剩與欒城期對榻,看山聽雨盡華顛”(《乙亥除夕》),可謂樂此不疲矣。
二十四、海藏磨墨詩
《海藏集》中有《磨墨》詩二首,亦古人所罕道者,頗為王壯為先生愛賞。詩曰:“半池秋露起玄云,宜與幽人伴夜分。湛碧凝香馀作暈,镕脂轉玉靜無紋。神游物表心誰契?手挹天漿意已醺。磨墨磨人更休問,憑將醇酖入深文。”“盥漱衣冠只四更,慣將磨墨遣閑情。不辭漆黑休燈坐,磨出窗間一日明。”此與其寫月夜“夜色不可畫,畫之以殘月”云云,皆以落想出奇勝。
二十五、海藏行跡之可議處
海藏以遺老自居,《題張力臣符山堂圖卷》長序中,明白揭示此義。然遺老抱幽懷質,海藏則頗不甘于遁隱。名心未除,借遺老忠義為斡旋之地;負氣行強,欲魯陽揮戈回三舍之日。所謂“老夫未合稱遺老,待撥江山返少康”(《題項墨木朱畫山水》)、“遺民滿卷足留傳,莫道湖山終寂寞”(《題煙霞訪梅圖》),即指此也。
入東北,主持偽滿,則云:“父老持我來京”、“詩人一世豪”,自比為諸葛治蜀,將回絕漠以為神京。
然偽滿實乃日人傀儡。故又不免有“子房雖助漢,其志專報韓”而“滅秦復破楚,韓后終難安”之戚,知“負氣非萬全”矣。此老臨終,未必不自悔也。
龔鵬程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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